《 從廢墟進發(四) / 原民喜 》
來到九月後,滂沱大雨恍若要將人的心智摧毀殆盡般持續不斷。
因脫髮而變得陰鬱的侄子病情加劇,非但鼻血不止,就連咽喉也逐漸咳出血塊。因今晚也許是危險期,廿日市的兄長等人縱使心如刀割,到底也只能在枕邊默默守望。
童山濯濯且面無血色的侄子身著小件條紋絹製單衣,沒精打采地躺臥在被褥上。那副萎靡的模樣簡直與文樂等戲劇中出演的淒慘人偶毫無二致。
堵著鼻孔的棉花血跡斑斑,口裡的鮮血於洗臉盆中綻成一幅啼血杜鵑。
「要加油喔!」二哥用充滿力量的口吻低聲激勵道。當下,他已然忘卻了自己仍未痊癒的燒傷,全神貫注地看顧著命懸一線的孩子。
讓人忐忑的夜晚終將過去,侄子再一次奇蹟般地堅持了下來。緊接著,我們又從他同班同學的家長那裡收到侄子的朋友不幸逝世的通知。而大哥在廿日市有過幾面之緣的、於保險公司任職的硬朗老者也在牙齦出血後不久撒手塵寰。那位老人遇難的地點與我所在的位置甚至相距不到兩町。
之後,我頑強的下痢症狀逐漸趨緩,但身體的衰弱卻始終都不能阻止。頭上的毛髮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稀薄。
近處的矮山早已被白色的雲靄重重縈繞,稻穗沸反盈天。
我在昏沉的睡鄉徜徉浮生。
只要一望見夜燈的暖黃傾瀉在被雨打濕的田地,就不禁令我憶起妻子臨走前的畫面。雖然已經快到她一周年忌辰的日子了,但我偶爾還是會有種置身在千葉熟悉的租屋處中,與她一同坐觀窗外濛濛細雨的真實感。
化於灰燼的廣島住所於我來說,實在沒有能夠回憶的了。然而在黎明的夢裡,斷垣殘壁的家園卻真真切切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即便凌亂不堪,其中仍有許多貴重物品。
就算書籍、稿紙、桌子皆佈滿塵埃,也不能澆滅我內心的昂揚。
我想竭力去寫下些什麼。
那天早上虹銷雨霽,一碧如洗的天穹環抱著蒼翠層巒。對於長期被擾人的雨季所麻痺的眼睛來說,這反常的蔚藍簡直就是虛偽的幻象。果不其然,快晴稍縱即逝。第二天開始,陰暗的烏雲來來去去。
亡妻的家鄉寄來了一封十日前送出的快件,內容大抵是告知舅子的死訊。
他雖然曾驅車來到廣島通勤,但當時他身上一點輕傷都沒有,不多時我就收到了他表示自己生龍活虎的訊息。——現下這封死亡通知令我感到十分茫然。
看來廣島似乎還殘留著某些有害物質,那些精神飽滿地走出鄉村的人一但回到這裡,便會腳步虛浮、病情每況愈下。
由於在舟入川口町同時看顧丈夫和兒子的大姊不堪重擔地倒下了,妹妹再次被召回該地支援。
那是在妹妹前往廣島的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儘管收音機從白天起就開始發出颱風預警,但風力卻是於傍晚逐漸增強。
狂風攜著暴雨,在黑魆魆的夜裡恣意地嘶吼。
我在半夢半醒間聞見樓下遮雨窗刺耳的開啟聲後,田野間的人聲也緊跟著傳進了我的耳中,然而那些對話就像嘩嘩的流水聲般讓人聽不真切。
堤防決堤了。於是二哥等人喚醒了我,讓我和他們一同到主屋避難。虛弱的侄子則被我們連著寢具一起,在昏暗的走廊上接力送往主屋的方向。清醒的人們個個流露出六神無主的心境,看來堤防崩坍的情形並不少見。
「戰敗後原來會落得這步田地啊……」村婦嘆息道。
被強風猛烈搖撼的主屋前門內,一根粗壯的支門棒負隅頑抗。
驕橫的暴風雨在隔日清早翹首遠去,途經路上稻穗無不萎靡一片。群山之上暗濁的紅雲如浮萍飄搖,顛沛流離。
——直到兩、三天後,眾人才收到了鐵路系統癱瘓、廣島的橋樑盡數被河流沖走的消息。
我本打算在妻子的一周年忌辰前回去本鄉町看看。即使廣島的寺廟幾乎都在大火中燃燒殆盡,但在妻子的故鄉裡,有不辭勞苦地陪她走過人生最後一段路的、妻子年邁的母親。
可是由於鐵路尚未修復,我對那裡的災情不得而知。於是為了獲得確切的消息,我前往廿日市車站尋找情報。
車站的牆上貼有共同社發佈的新聞報導,上面記載了各區域的災情。目前列車僅於大竹站和安芸中野站之間通行,全部線路的開通時間仍然不明。
雖然鐵路公司預計從八本松站開往安芸中野站的路線會在十月十日恢復通行,但光是這樣就足以使列車停運半個月的通知還是讓我不由得地感到訝異。
新聞上也刊登了全縣水災的統計調查,然而讓列車停運半個月的紀錄卻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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