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現代性的孤獨
某個濕熱靜謐的夜晚結束了這部近三個小時的《一一》,沒有顯著的敘事情節,但每個場景中每個人物的生活都是如此鮮活,呈現出同一個空間下不同個體的隔膜。這讓人聯想起去年某段時間網絡上一度反響強烈的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的畫作,不知為何這兩百多年前的繪畫如何能與身處2019年的大眾群體產生出共鳴,隨之看了不少圖書編輯和文章評論的解讀後才恍然意識到,都市中個體的孤獨感原來是可以跨越時間產生共鳴的,或者再進一步說,現代性在人類社會中全方位的開始,便是每一個個體迷惘與孤獨生活的開端。
在《一一》這部電影中所展現的,是從不同年齡段的角色中表達出作為人生命的不同節點,所共同遭遇的事情,這裡面有童年的奇幻視角、有青年時期的懵懂激情、中年時期的價值迷失以及到暮年時期的順其自然。從NJ的早年生活與他和子女之間互動場景的穿插則預示了人生活的一種輪回性,許多遺憾是無可避免的,父輩走過了,下一輩也同樣要走;這也是為什麼NJ最後向夫人吐露,自身並無任何意願再重復一次自己的生活,因為結局似乎早已隱約就寫定了的。
在敘述結構上和人物的表演中,感受最明顯的便是劇情中人物之間與人物本身所投射出的一種孤獨感,如果借用馬爾克斯對孤獨的定義的話,即「孤獨(Solitude)就是支持(Support)、同情(Sympathy)與團結(Solidarity)的對反」。而這種對反在幾乎是所有人的身上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體現。
每次小舅子來找NJ,不論是悲傷的傾吐還是興致勃勃地分享自己的喜悅,NJ作為姐夫來說,似乎都是一種無動於衷地靜默傾聽,甚至有時候NJ在傾聽時都沒有體現在銀幕中,只是象徵性地暗示著他就在那。
不說作為姐夫能否給出幫助和支持,就連基本的共情可能都無法在這個姐NJ的身上生發出來,他唯一能夠幫到這位小舅子的便是與他處在同一空間中吸收他的情感,讓他有個對著說話的對象以不至於自言自語而已,小舅子的混亂生活最終當然都是他自己消解,而從幾幕他與NJ的對話中便可以強烈感受到他的孤獨,同時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兩個生活的孤獨者在相互的孤獨中尋找某種同病相憐般的共鳴。
回到NJ一家,這似乎是全片作為主角的一家也從始至終表現出一種家人間非常自然的相互隔膜之感。NJ無法理解妻子對單調生活無法忍受的焦慮,除了幾段與子女簡短的對話外,似乎也沒有我們理應覺得的父親應去管教或介入子女生活安排的場景出現,女兒婷婷有自己的朋友與生活、更小的洋洋則不斷在以自己的視角探索身邊的世界,而作為父親,NJ似乎人到中年仍在探索自己生活的價值,甚至偶爾在與自己兒子的對話中找尋生活的靈感。
從妻子對自己數年如一日之平淡生活的悔恨開始,透過NJ的幾段經歷發現了一種對生活的態度,這位始終平靜的男人身上盡透著一股無奈,同時又後悔於接受現實的狀態。他反感舊時傾慕的對象對自己生活的期望,卻又最終過上了那樣一種生活,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歡在他合伙的軟件公司從事他所做的事情,但至少他秉持著生活一定要主導在自己手中這麼樣的一種信念,最後在葬禮上對著合伙人的抱怨說:「做的都是自己不喜歡的事,怎麼會快樂呢」?這不知道是他對自己人生發出的感慨還是真的如字面意思那樣對合伙人闡釋自己的信念。
在這一段又一段不同人的生活片段看下來,個人認為楊德昌的這部《一一》頗有種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意味,前者那失去支持,無法共情,沒有團結的感覺始終滲透在整部影片的始終,而胖子對兩位不同的女生的戀情和他迷失在年輕時期的情感經歷與中年時期想要重新體會初戀時光的NJ交相呼應,兩個男性角色彷彿是《霍亂時期的愛情》里被永恆的激情引導了一生的弗洛倫蒂諾人生里的不同階段,青年時期求之不得的迷茫,無法與不同情人共情的孤獨感;到了暮年,彷彿找到了愛的救贖,但卻已然接近生命的終點。與《霍亂時期的愛情》相似,《一一》對愛情的描述同時也透出了人對於時間流逝,生理衰老和眼看理想光芒褪盡後無能為力的失落感。
儘管一方面《一一》有著某種馬爾克斯筆下某種極端孤獨的失落感,但我覺得楊德昌所要表現的孤獨的背景卻是有所不同的,其鏡頭透過許多玻璃的反射,彷彿打通了玻璃內外的兩層空間讓畫框內的角色與銀幕前的觀影者產生一種奇妙的聯繫,在講述畫中不同人的孤寂同時,也暗示著畫框外的觀眾們生活狀態是否也能在玻璃映照下的人物身上找到與自身的某種共鳴?
在東京燈火通明、綿延不絕的寫字樓間,竟有種現代人生活的循環往復、祛魅之後精神上的荒蕪、價值感和意義感的缺失所造成的迷茫與徬徨匯聚在每一個人的生活中,而每一個人又是如此努力地在每一天醒來時自我暗示這是全新的抑或是與前日別無二致的一天,同時又告誡自己生活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活成自己所認可的價值載體,活得精彩,卻又在現實命定的框架中無奈地感嘆,在掙扎。
馬爾克斯筆下的孤獨或許是展現了在拉美悲劇命運之必然性和反復性後發出的嘆息,那麼,《一一》所要展現的便是在現代生活中人對自己、對他人、對生活無所適從、難以基於一個信念的基點安身立命後所呈現出的孤獨隔膜之感。每一個身處於其中的人,雖已然認命,卻又無法放棄掙扎,這如同古希臘悲劇中的精神特質被片中的日本人大田用一種循循善誘般的自欺之語道出,因為,我們每天醒來,都是全新的不一樣的一天啊。所以人們會有對未來的期待,在希望的引導下做出不認命的姿態,展現出人生命本身內在的生機與活力。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