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為什麼：讀Paul Radin《諞仙仔》

Paul Radin, 1956, The Tricksters: A Study in American Indian Mythology. Philosophical Library.

說起民俗文化裡知名的兔子，其中一個例子大概是美國黑人間流傳的「兔子哥」（Br’er Rabbit）。從迪士尼卡通到Zora Neale Hurston（1891–1960）編纂的美國南方口傳文學，都可以看見詭計多端、以小搏大的兔子身影。Trickster這個詞不容易翻譯，可以是搗蛋鬼、詭徒、騙子，也或許更接近台語裡的諞仙仔（pián-sian-á）。

在人類學裡，把trickster這個概念發揚光大的，正是與Hurston同樣出身Franz Boas門下的Paul Radin。在他研究北美原住民族trickster角色的《諞仙仔：美國印地安神話研究》裡，就有一隻叛逆的兔子。兔年伊始，讓我們一起聽聽這則Winnebago族的野兔神話。

野兔誕生自一位懷胎七個月的處女。女人在生下野兔不久後就死去。野兔由外婆撫養長大。他越長越大，離家越來越遠。

有天，他看到一種兩隻腳的生物。他覺得這種生物弱不禁風，所以對他們吹氣，以為他們會一吹就倒，結果到了第四次才成功。兩腳生物發現了白色的野兔，用弓箭射他。野兔中箭，連滾帶爬回家找外婆求救。

「那想必是你的舅舅們。你一定是惹他們不高興。」外婆幫忙把箭拔出來。「我的舅舅們真厲害，」野兔想：「他們離這麼遠還可以射到我。」他仔細把箭簇收藏起來。

野兔央求外婆教他做弓箭，外婆叫他先去搜集各種原料，包括山核桃木、雷鳥羽毛、與石英箭簇。

有天，野兔被巨大的雷鳥抓了起來，帶回樹梢的巢裡。雷鳥隨後離去。野兔問雛鳥們：「家裡大人什麼時侯回來？」「要到晚上才回來。」於是，他把鶵鳥們都殺了，拔下他們的羽毛，還剝了其中一隻的皮。他把皮穿在身上，從樹上滑翔下來，就跟雷鳥一樣。「這感覺真好。」野兔很陶醉。

他依序殺了掌控菸草的神靈、石英構成的怪物，殺了隔壁部落的酋長。每次回家報告他的戰功，外婆都說：「天啊，你這個大眼睛、大耳朵、大腳丫的傢伙，你殺了我的哥哥！」野兔回答：「你這個邪惡的老太婆，我也可以把你宰了，再放火燒你。」「哎，孫子，我只是說好玩的。我很高興。我哥哥對你的舅舅跟阿姨們很差，我很高興你把他們殺了。」

野兔遊歷四方，他要渡河，就大喊：「螃蟹們，快來！」一大群螃蟹便靠了過來。他抓起最大隻的螃蟹，說：「借我你的船吧。」就把螃蟹剝了殼。他喊：「颳風吧！」風就改變方向，把他送到對岸。他邊划船邊歌唱。

神話裡，類似的情節一再重複。野兔遇到了只有頭顱的「人」、巨人、水怪。他把他們都殺了。他戲弄太陽。外婆喝斥他，說頭顱、巨人、水怪都是她的哥哥。野兔再度出言恐嚇，老婦人一如往常馬上改口：「我很高興你把他們都殺了。」野兔與外婆關係曖昧，甚至曾經同眠。

有天，野兔聽到有人喊：「看哪！是一隻小兔子。」他趕緊躲到樹叢裡。「小兔子躲到樹叢裡了。」他躲到倒木下。
「小兔子在倒木下。」他躲到洞裡。
「小兔子在洞裡。」他躲到空心的樹幹裡。
「小兔子在空心的樹幹裡。」最後，他逃到一間屋子外面。
「孫子，進來吧。是我找你來的。」屋裡是一位頭上綁著繃帶的老人。

老人擁有神秘的力量，可以讓物件像是有生命一樣自動自發。「鍋子，去裝點水然後把自己掛到火上。」「盤子，去拿點甜玉米到鍋子裡，再拿一點熊肉來。」老人找來野兔，是因為他的頭皮被人割去了，這就是為什麼他綁著繃帶。仇家住在海的另一邊。「孫子，這是我給你的任務。很多人都失敗了，但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可以做到。」老人交代：「明早，你去湖邊找你的河狸祖父，他們會載你渡海。」野兔在湖邊找到了河狸夫婦。

為了款待野兔，河狸夫婦向一窩小河狸說：「我們的孫子來作客，他該吃你們其中的哪一個呢？」「吃我！吃我！」小河狸齊聲說。他們挑了一隻體型中等的，把他煮了，呈盤給野兔。河狸老翁說：「吃的時候小心，把肉挑出來吃，不要弄斷筋骨。」但野兔狼吞虎嚥，不小心把一些骨頭弄碎了。剩下來的骨頭被放回水裡，不久後，一隻小河狸哭哭啼啼地出現，河狸夫婦發現他的手掌碎了。這就是為什麼河狸的手掌變成現在這樣。

「很抱歉，」野兔說：「我真的很小心了！」

河狸老婦載野兔渡海。野兔在村子外圍的獵場遇見年輕酋長，野兔問酋長許多問題，包括他回到家後的習慣。然後，趁他轉身不注意的時候，把他殺死，再穿上他的皮來到村裡。野兔使計完成了任務，帶著老人的頭皮回家。

老人信守承諾，把法力傳承給野兔，隨後飛昇而去。這法力可以拿來做任何事情，唯一的禁忌是不可以重複要一樣的東西四次。當晚，野兔召喚了女人，但連續四個他都不滿意，最後失去了力量。這就是為什麼今天的人類需要努力工作。外婆喝斥他：「你這個邪惡的東西！你幫你的舅舅跟阿姨們爭取到這麼好的力量，卻搞丟了！」她拿起木條猛力抽打野兔，野兔邊哀嚎邊說：「你只是因為我跟其他女人睡覺，覺得嫉妒而已！」

「我應該已經打敗所有的邪惡生物了，這是造物者（Earthmaker）給我的任務。」野兔心想：「從此以後，我的舅舅與阿姨們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平安生活。」是時候為他們準備食物了。野兔把動物召集起來，問問他們的意願。

在動物大會上，馬鹿說：「我想吃人維生。」他向眾動物展示了他的尖牙。「好吧。這是人類的血，拿去吃吧。」野兔說。其實野兔給他的是一種很酸的漿果，酸到馬鹿的牙齒都掉了。這就是為什麼馬鹿只剩幾顆牙。

馬鹿邊哭邊說：「野兔，我錯了，你的舅舅們可以隨時吃掉我。」野兔感謝他的付出。「想被人類吃掉的動物，你們輪流進油鍋裡增肥吧！」熊率先進去滾了一圈，這就是為什麼熊這麼肥。水鼬進了油鍋，但他太瘦小了，很快又被撈出來。臭鼬原本也想進油鍋，但因為太臭被阻止。

野馬說：「我會好好為你的舅舅與阿姨工作，幫他們扛任何重物。」野兔感謝他的付出。熊說：「你的舅舅可以吃我，但他們必須先禁食。假如沒有遵守禁忌，我會用爪子擋住洞穴入口。」「你講話最好小心，我的舅舅們有藥草也有狗，他們一定可以找到你。」野兔說。野兔教人類怎麼獵熊。

準備好食物後，野兔心想，太好了。如此一來，人類就可以無憂無慮、永遠生活下去了。但外婆說：「孫子，這不是造物者的意思。凡事都有終點。你在周遊世界的時候，必定看過樹木倒下。那就是他們的終點，他們的死亡。我也有終點。」野兔看向她，發現她的背部有點塌陷了，就跟地表一樣。他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也是如此。

「就是這樣，孫子。我只是個小小的造物，如果每個人都可以長生不死，大地很快就滿了，那會比現在還要可怕，有些人會永遠飢餓。這就是為什麼凡事都有終點。」

這下好了。野兔心想。我為舅舅與阿姨們做了這麼多，結果全被那個老女人毀了。自出生以來第一次，他拿了棉被把自己包起來，蜷曲在角落哭泣。

他為人類的命運而哭。這就是為什麼他創造了治病儀式。

造物者讓野兔教人類過更好的生活，這就是為什麼他遊列各地，把阻礙人類發展的妖魔鬼怪都除掉。他稱呼人類舅舅與阿姨，因為他的母親是人類。又因為他的母親是處女，他沒有別的親戚。這就是為什麼所有野兔都是女人的孩子、男人的外甥。

Radin說，在北美原住民諸神話裡，野兔帶給人類文明，卻也是騙徒。他是洪水災變後重新創造世界的角色，卻沒有善惡是非觀念。如同許多神話裡的trickster，他帶給人類的福利常常只是附加性的，是他發展自身的過程裡那些次要的效應，而不是主要的目的。然而，在這則Winnebago神話裡，我們卻也看到野兔從玩世不恭的丑角，逐漸成為神聖的文化英雄。

凡事都有終點，過年也是。祝大家兔年快樂。

Paul Radin（1883–1959）是美國民俗學與人類學家。他在哥倫比亞大學（Colimbia University）取得博士學位，受業於Fraz Boas。他在多所大學任教，包括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與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因為被懷疑與共產黨員關係密切，Radin長期被FBI監控。他的研究關注北美原住民，特別是Winnebago（Ho-Chunk）的宗教、神話與語言。The Trickster: A Study in Native American Mythology是他的最後一本書。

關鍵字：原住民族、trickster、神話與口傳、民俗學、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