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龐蒂的基本立場(四):肉身主體、身體圖式與兩種活動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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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兒之後,心與物二分為兩個部分,往後的哲學家都一直想解決或消除這個問題。也就是說,心靈或意識是一種存在,身體或物質是另一種存在,但究竟兩種是如何協同運作呢?且心靈屬「第一身」的東西,與「第三身」的物質互動很難理解。若果生命存在可分為心物二元,那麼昆蟲這些較低等生物有沒有意識?有的話,我們又怎能知道這些動物有沒有意識?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作者:Kum Long Yin 難度:★★★★★

  若果要簡介梅洛龐蒂的理論,則難以避免談及他對身體的看法。「身體」可以說是他理論中的十字路口,近乎所有概念都與其身體觀相連。他對身體的理論解說,是其理論中的基石。

  從笛卡兒開始,西方現代哲學家都不常討論身體,即使他們對身體作理論說明,亦鮮有把身體放在首位。他們更多的是先把理性或意識等視為核心,而身體或多或少都僅為物質性存在而已,故此屬次要的東西。即使沙特也一樣,只視身體為「他為存在」(being-for-others):身體僅作為對象而存在,並不會落於意識或「自為存在」(being-for-itself)的層面。這種想法可能早在柏拉圖時期就定了下來。柏拉圖認為可靠的知識是從論證或數學而來,而不是依靠身體的感官。因此,身體的地位向來都比較次要。

肉身主體與身體圖式

  笛卡兒之後,心與物二分為兩個部分,往後的哲學家都一直想解決或消除這個問題。也就是說,心靈或意識是一種存在,身體或物質是另一種存在,但究竟兩種是如何協同運作呢?且心靈屬「第一身」的東西,與「第三身」的物質互動很難理解。若果生命存在可分為心物二元,那麼昆蟲這些較低等生物有沒有意識?有的話,我們又怎能知道這些動物有沒有意識?

  對於梅洛龐蒂來說,這個區分本身已經有其問題,遑論先有意識,再肯定身體存在的說法。身體在前反思層面中的活動,本身就先於心與物這種在反思層面以理論推論來作出的區分,故此他想描述的是身體的前反思活動,而非透過理論推論來說身體。

  在《知覺現象學》中,他運用大量其他學者搜集的臨床資料,為的就是展示給大家看,身體其實並不僅僅是一個被動的物質性物件,而是一個複雜到不得了的整體。而且,之前關於身體的理論說明都很少強調,身體其實有其主動創造的面向,我們不是以意識來創造事物,身體已在前反思的狀態下,不知不覺地自動且主動地組織起事物,使我們有理解它們的可能。而且,身體的這種能力,也是因身體各部分的整合協調才得以可能(就像玩電腦遊戲時,心眼協調已是一種)。這種因身體各部分整合協調而建立的整體關係,他叫作身體圖式(body schema)。以下是他對這個概念的說法:

「身體圖式首先被理解為我們的身體經驗,一個能夠提供瞬間內感(momentary interoceptivity)和本體感覺(proprioceptivity)的一個綜合意義的整體。這同樣給我們一種可以移動身體的不同部分的能力,並以身體作為一個整體,使得每一刻的姿態(gesture)行動得以可能……」(1)

  既然之前說過,身體的是一個前反思活動的整體,那麼身體作為主體的位置,有甚麼活動方式呢?其實,身體主要活動方式可分為兩種。

肉身主體的內在活動:具體活動(concrete movement)

  對於梅洛龐蒂來說,活動基本上有兩種,一種是具體活動(concrete movement),另外一種是抽象活動(abstract movement)。這個區分來自他對一些腦部受損的病人的觀察:他們腦部損後,能夠從事具體活動卻不能完成抽象活動,而梅洛龐蒂便以他們能做甚麼不能做甚麼來推論這區分。

  具體活動指肉身主體置身某一個具體情境當中,不用透過抽象的思考與反思的活動,是身體對事物自然而然的即時反應。梅洛龐蒂曾觀察一些病例,發現有些病人不能夠即時指出(pointing)自己的身體,但卻能在某個特定情況下,即時接觸(touching)自己的身體。例如一些病人可以隨意碰自己的鼻子,但若果要求他以木尺指出自己鼻子的位置,那麼他就不懂如何做。或者有另外一些類似的例子是,當有蚊子叮那些病人的手時,他們能夠即時作出反應去拍打手上的蚊子,但當其他人詢問他的左手或右手在他身體甚麼地方的時候,他們卻不懂得回答,並要經過一些方法與過程才能知道自己左手或右手的位置。(2) 但是,若要他們剪皮革,卻又不用了解自己雙手而活動自如。

  梅洛龐蒂對具體活動的理解的原文如此:「在具體活動當中,病人沒有對於刺激與反應的正題意識(thetic consciousness):這很簡單,他是他的身體,而他的身體就是身在某個殊別世界的能力。(3) 他的意思其實是這樣的:具體活動乃指肉身主體不需要反思的行動。在具體活動中,身體落入一個特定的處境當中,根本不需要思考不同的可能性。同一時間,主體不需要對自身的時間空間或自己有沒有其他可能性有任何抽象了解。在這個角度看,剪皮革或給蚊子叮到時,病人並不需要做任何反思就能做出行動和反應。這種具體行動是把身體置於活動當中,就像是做運動(如踢足球)的過程中是不需要反思一樣,這即現象的身體(phenomenal body),而非客觀的身體(objective body)。當進行具體活動時,病人不需要特意尋求或跳入一個情境當中;當他們作具體活動時,卻就已經在情境當中了,而對象的意義則在這個具體活動的空間中呈現自身。梅氏從病理學的角度觀察病人,發現這些病人仍然擁有具體活動的能力;他們所缺失的,梅氏則認為是抽象活動(abstract movement)的能力。基本上,他透過對病例的研究,區分出身體的兩種活動,病人可能只有其中一種活動能力,而正常人則兼具這兩種活動能力。

肉身主體的超越活動:抽象活動(abstract movement)

  抽象活動基本上就是以上病例中,病人所缺失的活動能力,亦可以說是具體活動的相反。若果具體活動乃指我們身體置於一特定情況(particular situation)當中,而且是不需要反思的活動,則反思便是抽象活動所必須的。為甚麼我們需要反思呢?因為與置於特定情況下的具體活動不同,抽象活動讓我們抽離於當前的特定情況。在進行抽離活動時,肉身主體投射(project)出不同於當下處境的其他可能性,讓我們離開當下的具體處境。因此,用哲學術語來說,具體活動是「向心」,而抽象活動則為「離心」。但我們要留意的是,當肉身主體投射出其他可能時,已能反映我們的肉身主體是個整體。故即使在抽象活動中,我們的身體仍然是整體地運作。

  梅氏認為:「正常人的身體不只是被動地投入真實的情況當中的,而是能夠抽離於(turn away from)世界並實行其自身的活動……簡而言之,就是置於虛擬之中。」 (4) 因此,他的意思就是說,正常的肉身主體,有一種抽象思考的能力,可以使人脫離當下的情況,抽離現在,而且是一種關於可能性的活動,而他又稱抽象活動為虛擬活動(virtual movement)。

  所以,我們可以理解到抽象活動就是一種關於可能性的活動,是抽離自身當下情況的能力。這種整合自身的能力,亦是想像與回憶等活動的根源 ── 只有我們能抽離於當下,並投射出一個不曾存在或現在不再存在的處境,想像和回憶才會可能。

  另外,若果沒有抽象活動抽離當下,那麼我們根本沒有所謂的未來與過去這兩個概念。所有的當下,從來都只是「現在」,若我們要了解「未來」和「過去」,則我們必須首先要能抽離於當下。而若沒有「未來」此概念,則我們對未來的想像能力亦同時失去。這意味着人變成一個純粹活於現在某個具體情況下的動物,而沒有了投射出不存在的可能。在這情況下,人的創造能力也不復存在。所以,沒有抽象活動,也沒有目的性行動,這亦無真正的生活意義。因此,肉身主體之所以能作創造和目的性行動,一定要有其抽象活動作為其必要條件。梅氏即如此解說病人與正常人的差別:

正常人是會計算可能的東西,因此他們了解真實的時候不必脫離當下情境,並視其為可能;對於病人,真正真實的只限於當下所遇到的真實接觸與連結於這些呈現物,並視其為明顯的因果關係。」(5)

  這一句在他在文本中,我認為十分清楚地表達出具體行動與抽象行動的差異,前者就是某個具體情境下的活動,抽象活動則是抽離情境,思考可能性的活動。要注意的是,梅洛龐蒂認為兩種活動是正常肉身主體構成的必要條件,缺一不可。在概念上,我們若要理解何謂抽象活動,便要理解具體活動;若要理解具體活動,便要理解抽象活動。但是在我的理解當中,具體行動佔了主導的地位,因為病人已經是個可以沒有抽象活動的例子,但若果沒有具體活動即是主體已不能行動,那是不能想像的。雖則在病例中,病人可以沒有抽象活動,但是從正常的主體活動當中,兩者構成了有意義與目的整體。而這個把兩者綜合(synthesise)成整體的過程,也都是由我們的身體來完成。

結論:沒有身體,就沒有意義的創造能力

  「具體行動」與「抽象行動」這兩個概念與梅洛龐蒂的意義理論的關係,在於這些因為身體的符號功能,或意圖表達一些意義的時候,牽涉到人的目的活動。也就是說,當我們溝通或表達意義的時候,就同時在表現具體活動與抽象活動,真的是「既超越又內在」。具體活動是我們落於某個特別環境下的前反思活動,就如我們一直與某人說話時,我們亦不用一直反思自己將會說甚麼,而是自然而然地說出話來,有時候甚至是某個情境逼我們說話,例如有隻蟑螂飛進你的杯裡,你突然間叫出來亦非抽象活動,乃是情境逼你說話的具體活動。

  同時,梅洛龐蒂認為:「我們不可以說意識有其能力,意識本身就是能力(power)。」(6) 其實,抽象活動本身就是一種目的意識(consciousness of goal),這種目的本身就是超離當下的,因此與當下任何具體物件沒關。

  而且抽象活動本身有對像化的能力(power of objectification),而其背後是功能、表達與投射的活動。這意思是說,我們平常把一些東西,從流變且多樣的經驗世界當中,以不變而單一個概念把握其本質,把這種東西抽離出當時的情境,成為我們的概念。而語言的創造或使用就是基於這種抽象活動的特質,也就是說以固定的理型(eidos)把握事物要點。因此,具體活動與抽象活動之間的關係,構成了我們意義表達的基礎,我們根本不可能單憑抽空地研究語言,且不理解背後的基礎來了解意義。箇中基礎,就是我們的身體。

 

註腳:

(1) Maurice Merleau-Ponty ,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translated by Donald Landes, page. 101

(2) Maurice Merleau-Ponty ,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translated by Donald Landes, page. 106-109

(3) Maurice Merleau-Ponty ,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translated by Donald Landes, page. 109

(4) Maurice Merleau-Ponty ,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translated by Donald Landes, page. 111

(5) Maurice Merleau-Ponty ,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translated by Donald Landes, page. 112

(6) Maurice Merleau-Ponty ,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translated by Donald Landes, page. 123

甘仔
為人低調又低俗,但希望讀者不會覺得文章低能與低質; 興趣是歐陸哲學,現在研究的是與生物語言相關的課題; →→打賞荼毒室←← 很喜歡貓與兔,閒時會思考牠們究竟懂不懂人話, 一想到這個問題,便察覺還有很多論文要看,便頭暈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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