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决定论的贫困——还原”时代革命“的”时代性“(1)
宽敞的房屋、快速的铁路、工作的体面、收入增长的预期、消费的充分。如果有谁反对,这是我们生活中的必须,也是每个人的合理欲求,那么这个人一定没有抓住现代的精神。但若更进一步,认为不论是政治制度,社会形态,个体冲动,皆由以上的经济形式驱动和决定,则是另一回事了。
在最近香港的运动中,大陆一方产生出强烈的此种“解释冲动”,将一切的问题解释为经济问题,认为人们抗争的冲动来自经济的缺乏,抗争的失败会从经济的无力中蔓延,而长久的彻底失败会归因于经济的衰落。
这成为一种“清醒而深刻的视角”,覆盖了抗议者自我的声明,抗议者以自由和民主作为声明,但“经济决定论者”认为那不过是他们被激情蒙蔽了双眼,没有看到他们实则是因为生活困顿;这也覆盖了这场抗争“意志的对决”之性质,在“经济决定论者”眼中,这不过是他们还未参透社会运转的规律,一切实际运动的成败,短期或长期的,其背后的决定因素都是“经济”。那么深圳市宏大的计划,无疑在长期来看,判决了香港的极刑。
如果去省察大陆的整体“意识形态”,那么“经济决定论”一定是其中显眼和重要的组成部分。而这也绝非大陆的专有,各种不同形式的“经济决定论”同样是西方社会意识形态的构成。这里当然有两重的政治哲学意味,一是从共同体的视角,二是从个人的视角。也就是说,不管对于共同体之善,还是对个人之善,经济都是其决定性的要素。
1 经济决定论问题的“问题意识”
最近我逐渐意识到,在大陆人对香港的城市想象中,一直有一种粗暴的“资本主义对象”想象,在这个想象中,香港与东京兴许类似,都是资本主义晚期文化的代表,一种经济的,实用主义的,布尔乔亚市民的,完全现代的城市与文化。
在这个想象下,法国“黄背心运动”的主张,增加工资与降低商品价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黄背心抗议者就成为这种”市民“的典型形象。但香港人的主张却远在可以理解的语境之外,我想这是很多人借道“经济决定论”的诱因,将这场运动纳入到一种可以理解的想象中,将香港人重新还原为普通的”资本主义市民“。
但这显然忽略了,香港的本土文化,社群意识,以及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直对政治事务的积极和热情。
因此,“经济决定论”成为诸多偏见中的一种“基础偏见”,这个偏见在香港本土当然也存在,尤其存在于那些处于经济高位,在这场经济游戏中更加获益的人群。反观大陆,“经济决定论”的偏见也决不仅仅影响对香港问题的认识,这已经成为人们理解他们生活的“支点”。支配他们对万物理解,对自我反思与谋划,对“良好生活”认识的根本。
更值得注意的是,”经济决定论“还持续的存在一种”实然“与”应然“的张力,对很多人而言,”经济决定“未必是应该的秩序,但确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现实“,但若长久浸淫在这个现实中,又借所谓奥派经济学,复杂理论,涌现秩序等宏大想象,”经济决定“与”自由市场“一道,也可以被证明为一种”应然“的秩序。且越是认为其难以逃避,希望证明其合理性的冲动便会愈加强烈。那么设想一种”别样“生活的可能,也就越发艰难。因此,”经济决定论“的世界理解,还是一种应然与实然的双重强化。
这是在本次香港的事件中,存在着的最大的”污名化“。超越”暴力的污名“或对于”国家意识的污名“,而是对”时代革命“之”时代的污名“,他拼命的想将这场运动拉回旧时代,那台巨大经济的绞肉机中,重新回归到带着铜薪味的搏杀和诡诈。遮蔽着一场新时代的到来。
2 经济决定论的来源
”经济决定论“不是简单的偏见,这个偏见有长期基础,在马克思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作“历史唯物主义”的强烈论断前,早有了对于”经济与政治关系“的论著,对于这些起源的论述,我们将从这里展开关于”经济决定论“的真正理解。
2.1 马基雅维里
为何要从马基雅维里入手?在他的著作中,对于”经济“的论述并未占据任何重要的位置。但他既然是”现代政治学之父“,也是”恶的导师“,”经济决定论“确实源流自他。
在马基雅维里的眼中,政治的实质不再是”善“,而是”竞争“,更直白的说——”战争“。”战争“是马基雅维里持续关注着的政治主题,也是政治活动成败的决定要素。这当然”现实“而”正确“。事实上时至今日,”军事决定论“与”经济决定论“也还是一组经常同时出现的思路,认为决定政治的经济要素”美元霸权“实际上受到其背后决定性的”军事霸权“保证,是最陈词滥调的世界政治想象。
那么马基雅维里塑造的根本视角是什么?其一是共同体的”善“之根本在于”赢得竞争“,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出现之前的”社达“,因此可见其渊源并非”达尔文演化论“,马基雅维里已经为这种心态与视角作了最扎实的奠基。其二是马基雅维里认为”赢得竞争“并无任何”美德“作为其保证,”赢得竞争“似乎是一个”价值无涉“的客观状态,为了达致这个”客观状态“,其中的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因此除非思考”政治术“,则手段不在考虑之列,在”政治哲学“的层面,价值问题被取消,当然这也是”政治哲学“的覆灭。”经济决定论“就是一种”无政治哲学“的理论,”经济决定论“实际上是一种”竞争决定论“。
2.2 孟德斯鸠
到孟德斯鸠之处,经济问题被引入对于”政治“的思考,孟德斯鸠详细的考察了”贸易“这个行为,并敏锐的洞察了”贸易“与”战争“的相似之处,这与斯密的《国富论》拥有共同的认识。即国与国之间的贸易是零和博弈,其结构与战争类似,这在今日”中美贸易战“的背景下当然是考察这个问题的绝佳时机。
孟德斯鸠认为,贸易替代了战争,成为新的竞争方式,而正是因为这种竞争的出现,长久和平将降临。但和平并非代表”竞争“的取消,”竞争“将更激烈的发生。这在休谟文章《贸易的猜忌》中得到了细致的分析,在这里,经济接棒战争,成为共同体”善“的竞争之维。
但孟德斯鸠并未停留在”竞争决定论“,在《论法的精神》第三章”三种政体的原则“中,他超越了马基雅维里的”赢得竞争无本质“的认识,重塑了不同政治制度的品格来源。即贵族政体必须依靠”节制“,君主政体必须依靠”荣誉“,而专制政体必须依靠”畏惧“。
我在这里要做一个论述的跳跃,抛出这个结论,我们在稍后的地方来进行其论证,孟德斯鸠其实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即”经济决定论“或说”竞争决定论“实际上就是一种”专制“,他是受到”恐惧“驱动的。
说回这个脉络,虽然孟德斯鸠延续了马基雅维里对于”竞争“的敏感,并将”经济“塑造为这种”新竞争“的本质。但是在他本人的思想中,人的品格和精神依然支配着”竞争“。但对于商业竞争,孟德斯鸠在超出政体原则的地方,也确实指出,传统的”恶德“,例如”贪婪“或”好斗“,也许反而是成为经济发展从而赢得贸易竞争的”美德“,这就是”曼德维尔的张力“,也是今天面对”经济决定论“之贫穷,我们将遭遇的张力。
2.3 洛克
孟德斯鸠为马基雅维里式的竞争引入了经济的要素,也阐述了”经济“与”私人恶德“间的关系,但”经济“依然还是共同体的”善“,还未成为”个人善“的基础。这个想象是由洛克引入到私人生活中的,关键点就在《政府论》下篇开启的古典自由主义中。可见”经济决定论“不仅仅有马克思主义的渊源,在其更远之处,经济决定论是有”自由主义“渊源的。
马基雅维里开启了”竞争中心“的现代政治,那么洛克开启了”私产中心“的现代权利。在洛克最初的论述中,”财产“其实是个很广大的概念,个人的生命也是一种”财产“,因此”物质财产“不过是”生命财产“的衍生和创造物,从共有的自然中脱离出来,成为私人的产权,这是一个颇具基督教性质的过程。
但一定要注意这里的一个”脱落“。实际上”经济生活“具有对于”政治“的影响力,并非是启蒙时代的新命题,在古希腊城邦时代,先哲早意识到自由民的政治参与有赖于奴隶阶层以及城邦分工,如果失去此”经济基础“,即失去”闲暇“,城邦生活风格也将不复存在。但这并不表示”经济生活“因为其”必要性“就成为了支配的要素。在洛克这里也是如此,”私产”的范围是远超“物质财产”定义的,虽然他之后在着重论述“物质财产”,但那是为了说明一种“政治术”。在之后的过程中,“非物质财产”的部分从中“脱落”,隐而不显了,物质财富成为“私产”的唯一内涵,这来源于马克思。
2.4 马克思
在洛克的框架中,财富来源于劳动,但在他协调财富的过程中,政府还占据了核心的位置。直到认为政府不应干预经济的新古典经济学,经济学也从政治经济学中单列,成为人类活动中具有特殊地位的角色。
马克思沿袭李嘉图,但他的创举是将劳动这个行为重新赋予“政治意义”,但与洛克已经完全不同,从洛克的“政治决定劳动”,成为了“劳动决定政治”,或者说“劳动关系即政治”。在这里,经济获得了一种完整的决定性,如果要表述的清楚一些,那么就是一种“经济分配制度导致的必然的政治身份与政治冲动”,在这里,一直绵延的经济决定论主张,与当下对于香港问题的阐述,获得了一种连接。
但若要真正理解当代的“经济决定论”,其实关键在于马克思作品中隐含的“历史主义”,这是他著作中并未使用的词汇,但是“历史唯物主义”确实强调“历史”,这才是马克思为“经济决定论”添加的关键要素。
在洛克那里,“私产”是居于中心地位的,但“私产”并非目的,目的依然沿袭古典传统,也就是在他的“自然状态”中描述的自由和平等。无论何种时代,自由和平等是不变的价值。但马克思沿袭和扬弃了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尤其是黑格尔的历史主义中塑造的一个戏剧性时刻。认为历史有一个发展的终点,而我们这个时代怀有一个特殊使命:我们已经走到历史发展能够一瞥其终点并导致其到来的关键时刻。马克思沿袭了这个传统,认为19世纪是已经可以一瞥历史发展及其终点的关键时刻,在这个时刻中,所蕴含的“矛盾”,是最关键的,最深刻的,最需要投入注意力的矛盾。这个矛盾既是“生产关系的矛盾”,这个矛盾不仅仅辩证地支配着现在,同样支配着我们可能到达的未来。与这个“矛盾”相比,自由和平等此种古典价值,并不重要。
因此马克思作为”社会科学“的奠基人,其价值就在于此,以”历史主义“的方式完成了对”古典自然价值“的”伽利略“革命,为”经济“的决定扫清了障碍。请不要认为这种气质仅仅会在”马克思主义“中延续,这个气质其实已经在所有的”实证方式社会理解“中延续下来,以此时此刻的方式看待社会,并以为我们借此,就把握住了某种”当代的本质“。
2.5 一种观念
至此,我们可以大致总结出“经济决定论”的一些内涵。首先是”古典自然善“问题的消解,不管是共同体还是个体,他的生存基本处境都是“商业竞争”,因此其“善”就是“赢得这种竞争”。此种“商业竞争”以“劳动”作为基础,并构成了我们今天时代的基本冲突和这个时代的实质,因此“赢得此种竞争”不能被概括为获得了某种“自由”或“平等”的古典价值,这是过去时代的本质,而我们时代的本质将由我们时代的现象得出。所以”赢得经济竞争“的基本政治想象是获得一种“具有竞争力的劳动秩序”。
当代的(马克思的历史主义),竞争的(马基雅维里的),物化的(脱落后的洛克私产),现象即本质的(抛弃古典的孟德斯鸠),非价值的,非古典的,非自然的。说到此处,对于今日世界“合法性基础”的认识,这种“经济”的内涵,我们就获得了解释,实际上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具有竞争力的劳动秩序”,并以这个目标支配着政治善与生活善的理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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