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头奖

幸而中国之兵不强也。

——谭嗣同《仁学》

看，这是大世界游乐场四层楼顶的一块广告牌，竖了有四年了。牌子宽十米，高两米，青底白字，右书“爱国”，左书“奉献”，上书“国民政府航空公路建设奖券”，都是宋体，斗大的字号。写在广告牌正中间的，则是八个人体大小，醒目得不能再醒目的隶书巨字——

“头奖五十万元国币”。

轰隆！！！

猝然间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头奖五十万元国币”猛跳数下，发出了疑似金属支架断裂之声，在楼下成千上万人声的鼎沸中，这声响就好比一粒小石子投进了大海，引不起任何注意。

和一大群难民和志愿者一道，佳璐踉跄着冲出了大世界游乐场，戴着志愿者袖章，穿着洗得发白的阴丹士林布旗袍。颠起脚尖，她遥遥望去，只见东北方大约三里处新冒出了滚滚浓烟，想必就是爆炸发生的地点……那不是小戚的方向吗？不好！

她周围密密麻麻的同胞早炸开了锅：

“是外滩！”

“先施百货！”

“不对！是汇中饭店！”

“哪能搞的？！”

“是飞机炸弹！”

“飞机？哪家的飞机？”

“日本人！一定是鬼子的飞机！”

“可恶的鬼子！连租界也不放过！”

“不对！日本飞机全是绿色的，我刚刚明明看到，投炸弹的飞机不是绿的，是灰的！”

“灰的？那不是我们自己的……”

“确实是灰的，我亲眼看到的，不会错的！”

“我们自己的空军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你讲话要负责任！”

“我哪能不负责任？！”

“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造谣惑众，受了什么势力的指使？！”

“血口喷人！你有啥证据？！”

“还敢狡辩！我看你就是个汉奸！”

“放你妈狗屁！！”

“打死你个狗汉奸！！！”

眼看周围的男同胞们当街打起了群架，没一个愿意帮她去寻小戚，佳璐伤心极了。蹲在大世界门口，她的眼泪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落到了水门汀上。

小戚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信仰，她的一切。

最初结识是在四年前也就是1933年的逸园跑狗场，是票友介绍的。那天小戚一身白中山装，风度翩翩，买狗票时镇定自若，与友人谈笑间就中了优胜奖，宛如苏轼词里羽扇纶巾的公瑾。从那一天起，佳璐就确信，他就是她的周郎。

两人学历相当，志趣相投，很快就走到了一起。见小戚年青有为，在某洋行高就，月薪有一百块，佳璐索性就辞职当起了全职太太，雇了个娘姨照料家务。原先她是一个礼拜去一趟跑狗场，同居后闲着没事做，她三天两头就去看跑狗，狗票也越买越多。然而不知是否因为情场得意影响了赌运，她和小戚的狗票从此再也没中过奖，买再多也没用。

正郁郁不得志间，却见跑狗场与国民政府合作，隆重推出了一种新彩票——“国民政府航空公路建设奖券”，一期三百万张，每张售价一元，头奖五十万元，二奖十万，三奖五万，四奖一万，此外还有杂七杂八许许多多小奖。一看到“头奖五十万元国币”，佳璐和小戚两双眼睛顿时大放异彩，要晓得，大跑马场香槟票的最高奖金也不过廿二万元呀！五十万元，简直能在南京路买下一座大百货公司了！有如此巨奖在前，谁人不心动？果然，航空奖券甫一推出便销路大畅，各销售点遭市民连夜排队抢购，一举压倒了狗票和马票。

花四十元买了两期只中了十几元鼓励奖后，佳璐渐渐恢复了理智。她在学校的算术成绩还不错，静下心来一算，便发觉了其中的问题：据国民政府宣布，航空奖券销售额的百分之四十将用于空军和公路的建设，实际上的返奖比率不到百分之五十。而跑狗票的平均返奖率是1赔0.8，跑狗场只抽两成彩金。0.5比0.8，买航空奖券不是亏大发了吗？还真不如省下钱来继续买狗票呢！

她把想法告诉了小戚。

小戚沉吟片刻，国字脸上顿现忧国忧民之色。

“阿璐，不是这么算的。身为中国人，民族危亡之际，我们应该把格局放得大一些，要算就算一笔大账，”他语重心长道，“狗票的返奖率是百分之八十，你算得一点没错。可航空奖券你却算错了。买航奖不止是为我们个人的幸福，更是为了国家民族的福祉。中了奖赢家是我们，没中奖赢家是国家，我们都是国家的一份子，到头来得利的还是我们。这就叫中也赢，不中也赢。航空奖券的返奖率不是百分之五十，根本就是百分之百啊！像这种躺着稳赢的彩票，你上哪里去找？别忘了，头奖足足五十万呐！！”

佳璐被感动了，她为自己的自私和渺小感到羞愧。小戚志趣高尚，格局远大，自己没理由不支持他。于是，从此她彻底告别了狗票赌博的坏习惯，和小戚一道把家里所有的闲钱全投进了伟大的航空国防事业。

眼看空军是一天天建设起来了，国家越赢越大，佳璐的小家庭却全然不见一丝赢的迹象。两年十几期奖券买下来，漫说五十万头奖，就连二三四号奖也一次没中，最好的成绩是中了一次五等奖两千元，为它花去的钱却超过了五千，家里的积蓄眼看是要告罄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此时，小戚失业了。缘由是为了买航空奖券，他挪用了洋行的一笔款子，本打算一中奖就归还，岂料没中奖。事发后，洋行经理丝毫不讲情面，也不顾惜小戚的爱国心，第一时间就将他开除，还威胁要向巡捕房报案。无奈何，小戚不但丢了饭碗，还被迫带着佳璐从租界的花园公寓搬进了南市华界的小石库门。

“洋鬼子，都给我等着！”进华界时，小戚悲愤难耐，指着租界方向骂道，“等我们的空军来了，有你们这群白皮猪好受！”

小戚不愧是小戚，身处逆境不失爱国之心，家居陋巷不堕青云之志。他迅速重新振奋，寻到了一份最符合自己志趣的新职业——为国民政府外包的博彩公司做航空奖券推销员。

听小戚讲，航奖推销员分好几个级别。初级推销员直接向个人推销，高级推销员更多是向商场和公司推销。如今许多商场用航空奖券来酬宾，不少公司拿航空奖券来做职工福利，这便是那些高级推销员的功劳。小戚初来乍到，只能从初级做起，以期凭业绩一步步晋升。

与洋行的工作不同，航奖推销员的基本工资很低，主要收入靠的是销售提成。为此，小戚和佳璐列出了两人所有亲戚、朋友和熟人的名录，由小戚一家家、一户户、一个个前去推销。

刚开始还算顺利，可三五期销下来，百来个相识陆续拉下面孔，打起了退堂鼓，不是装穷就是寻借口，还有人忍不住骂小戚是“癞皮走狗”、“烂赌鬼”。

“哼！他们懂什么？！”小戚不禁义愤填膺，“就算是狗，我忠的也是国家，就算是赌，我赌的也是国运！这帮胆小鬼老屁眼，中国就是坏在他们身上！”

为了中国航空事业，为了自家的事业，也为了能有钱继续买航空奖券，小戚拼了。在榨出了自己父母的棺材本后，他又盯上了岳父母。

头一回是让佳璐假装怀孕，产检、进补、待产、婴儿用品，九个月间靠着各色名目从佳璐父母处弄到了两千多元。

终于穿绷后，小戚又生一计：假装佳璐被人绑票。佳璐父母心急如焚，果然又成功吐出了一千元。

最后，眼看岳父母开始铁定心肠一毛不拔了，小戚使出了大绝招。在他的软硬兼施下，佳璐跪到了双亲面前，一面哭求双亲出钱，一面猛抽自己耳光，最后竟还拿水果刀架上了自己的粉颈。铁青着面孔，父母最后丢给了她五百元，外加一句：

“孽障！从此就当没生过你——”

回到南市住所，佳璐哭得昏天黑地，涕泗滂沱。不就是为了买几张彩票吗？她万万没想到会闹到今天的地步。朋友、亲戚甚至父母一个接着一个地没了，三年弹指一挥间，她竟成了千夫所指的孤家寡人。

小戚抱住了她，在她耳畔温柔地安慰道：

“阿璐，闹成这样子我也不好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有国才有家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只能舍小家为国家了啊！何况我们的小家还在，阿璐你不还有我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佳璐慌忙抱住小戚的脖子，泪光闪闪道：“Darling，我真的就只有你了呀！”

“放心baby，这是时代对我们的考验，只要咬紧牙关熬过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对方轻抚着她的背脊，“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信仰，总有一天我们会中五十万头奖！只要坚持下去，国家民族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就这样，在小戚以卖养买的连番操作之下，自家又有七八千元被投进了航空奖券，然而彩运丝毫不见起色，依旧是亏多赢少，入不敷出。

唯一的收获是小戚终于升了奖券销售小组长，有了两个下线推销员。

为了每月的必需品——航空奖券，家中稍稍值钱的物事一件接着一件进了当铺。到了1937年夏天，佳璐只剩下了唯一一件旗袍，小戚也只剩下了一百零一件中山装，就是两人最初相见时他穿的那件白中山装，如今早已旧得看不出底色了。

并非毫无征兆间，上海的战事终于爆发了。

眼看物价连日蹿升，佳璐只能是学娜拉走出家门，在大世界游乐场的难民收容所寻到了一份“志愿者”工作。说是“志愿”照顾难民，其实也不能讲毫无收入，除了免费的工作午餐之外，每天还有五角钱的“志愿者津贴”，对如今的她实在不无小补——攒上两天不就能买一张航空奖券了吗？话说，奖券转眼间已经卖到了第三十八期。

这些年奉献出去的钱也够买一只飞机翅膀了吧？

所以，看到自家的战斗机终于翱翔在大上海的天空，作为地上万千彩民中的一员，佳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兴奋。

日本鬼子真可恨！听小戚讲，因为和前者打仗的缘故，本期航空奖券可能要延迟开奖。

我们的空军真可爱！真希望他们早点打退鬼子，好叫第三十八期如期开奖，佳璐早等不及了。

今天是8月14日，全面开战的第二天。刚吃完中饭，小戚就带着两个博彩公司的同事去了南京路，那里有钱人最多，奖券销路最好。现在已经过了四点四十，小戚还没回来，南京路头上又发生了大爆炸……

眼看从南京路方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衣衫凌乱，有的掉了鞋子，还有身上沾了血迹的，人人一脸的惊慌失措，可其中就是不见小戚，也不见他的两个同事。

小戚该不会……！？

站在大世界门口，佳璐极力不往坏处想，可就是止不住满脑袋的负能量：她怀疑自己被抛弃了。

佳璐有自知之明：她相貌平平，出身又不高，交际力也不强，唯一的优点也就是学习还过得去，算术成绩还算不错。像自己这样平凡乃至平庸的女性，能配上小戚这样有雄才大略的优秀青年，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幸事，真跟中了奖一样。

可这份幸运真的能长久吗？

佳璐不禁想起了几天前的一件事。

那天，小戚从外头带回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说是航空奖券的大客户，吩咐佳璐端茶招待。期间小戚不断向男人使眼色，开各种荤玩笑，还反复问对方：“怎么样？”身为良家人妻，佳璐头一回见这场面，窘得一动也不敢动。男人越看她越不耐烦，不久起身欲走。小戚急忙拉住他：“不废话，一口价——一百张！只要你买一百张，你想怎么白相都可以！”男人表情更难看了，好像吞了一只死苍蝇，他想要挣脱小戚。“不然八十张，算我大酬宾！”拉扯间小戚继续道。男人手脚并用，拼命推开小戚，急急出了门。小戚奋力追出去，从楼梯上传来他不气馁的推销声：“五十张！我只要你五十块……”

事后，佳璐越想越疑，越想越怕：难道，小戚是想把她卖给别人家吗？难道他真的不要她了吗？她越想越不敢想，更不敢问小戚，只能是假装没事，一天天继续陪着他睡。

有一天实在睡不着，见枕边人也没睡着，她忍不住想旁敲侧击地问问他，却不意他先开了口：

“阿璐，你有没有考虑过未来？”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疲惫，令她不明所以。

“我们年纪毕竟还轻，未来的人生还长得很，你有没有想过该怎么过？呵呵，我是说，假使我们真的中了头奖五十万？”

怎么没想过？这难道不是她这四年来朝思暮想的头等大事吗？西比利亚的皮大衣、法租界的大别墅、豪华轿车、大钻戒、大宴亲友、环游世界，只要中了头奖，一旦有了这五十万……

“我是这么想的，一旦我们中了五十万大奖，头一件事就是捐三十万给国家，支持我们的空军，至于剩下来的二十万么，哈哈哈，”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小戚笑得更欢了，“难道还不够我们花一辈子吗？别说是我们夫妻，再加上我们的儿女、孙子外孙，怕也是花不光的吧？阿璐你觉得呢？”

佳璐的眼眶又湿润了，心中疑虑一扫而光：小戚果然是爱她的，怎么可能会抛弃她呢？

她不禁一把抱住爱人的脖子：

“全听你的！日子怎么过都可以，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说着她还羞红了面孔，就像一个新娘一样。

……

眼看就要四点三刻了，小戚依旧不见人影。

都怪航空奖券！都怪那“头奖五十万”！

盯着大世界顶上的广告牌，佳璐暗暗发下毒誓：只要小戚能平安归来，她情愿一辈子也中不了五十万头奖！

然而，不是还有二奖十万，三奖五万吗？

正当佳璐犹豫着是否追加下注，天可怜见，小戚终于出现了！

只见他踉踉跄跄而来，白衬衫掉了两粒纽扣，两只旧皮鞋只剩下了左脚，身上还带了一点点血迹。

“Darling！！”佳璐早已小鸟投林般扑进对方怀中，转眼间泣不成声。

“阿璐！好baby，我没事，没伤着，”小戚用颤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秀发，“我正好在马路上，吃炸弹的是汇中饭店，死伤了不少人，不过大半是洋鬼子……”

“可你身上的血？”

“天晓得，马路上乱极了，弄不好就是哪只白皮猪的。哼哼，这就叫报应！血债血偿！”

“扔炸弹的到底是哪一方？我刚听人讲……”

小戚的笑容瞬间僵止，他陷入了沉吟。

“看！是我们的飞机——”

一闻是言，佳璐和小戚双双抬起头，只见两架银灰色战机一前一后掠过大世界的上空，机翼上清清楚楚地喷绘着青天白日徽记。

“空军万岁！！”

“中国必胜！！”

“杀光小日本！！”

四周的万千同胞早已口号喧天，掌声雷动。

小戚也跟着拍手，也许是激动过度，佳璐发觉他面孔有些抽筋，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对于广大同胞的爱国热情，第二架战机第一时间做出了回应——朝着大世界门口密密麻麻的人群，它投下了两颗航空炸弹。

在天崩地裂般的火光和冲击波中，佳璐被震飞出去，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过了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也有可能是个把钟头，她转醒了过来，在一片浓烟和焦臭中。

马路上赫然现出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坑边只有人，全是人，而且全是不完整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大多是黄的，也有几个白的，有的断了手脚，有的被削掉了脑袋，还有被炸得肠穿肚烂的。两侧人行道上的残肢断体一层叠一层，竟堆到了一米多高！

究竟死了多少人，一百个？五百个？还是一千个！？

佳璐背脊发冷，四肢发僵，胃酸止不住地上涌，纵然算术再好，她又岂能数得过来？

挣扎着站起身来，她发现自己的起码货旗袍早已被炙浪撕成了碎片，眼下自己衣不蔽体，身上只剩下了胸罩内裤。

两只手都在，两条腿也没缺，一摸肚皮，没炸开，至少肠子没流出来。

我没死，竟真的没死！那么，小戚呢？他在哪里？

要是小戚没了，我也不活了！

佳璐发疯似地扒起了尸堆。

然而没扒几下，就从满坑满谷的断手断脚断脑袋当中跳出了一个人，虽然满面孔的烟灰和血污，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小戚！

小戚没死，非但没死，和佳璐一样，他连大伤也没受，手脚没断，脑袋也没破，肚肠更是安安稳稳呆在肚皮里头。不过这记轰炸他吃得比佳璐惨，非但衣裤尽失，就连剩下的那只皮鞋和内裤也一并不见了踪影。眼门前的他赤膊赤卵，好似人猿泰山，又宛如《创世记》里的亚当。

相视三秒后，亚当和夏娃激情相拥，鸿蒙初开，天雷地火！他们忘情地相吻，眼角止不住重生的热泪。

“Baby，我们中大奖了！国家果然没亏待我们！”

“嗯！Darling你讲得真对，善有善报！”

狂喜之下，佳璐的算术头脑迅速恢复了功能，甚至比平日里更灵敏 ：假设这两枚炸弹炸死了周围的一千个人，那么自己是五百分之一的幸存者，小戚同样也是。两个人同时幸存的概率还要再做个乘方，约等于廿五万分之一。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借着这股运势继续投资航空奖券，还怕中不了大奖吗？漫说二奖三奖，就算五十万元的头奖也绝不是梦！

也许是精诚再度感动了上天，两人的头顶又一次传来了金属断裂声，这次听得分外清楚。

双双抬头间，只见大世界顶上的那块国民政府航空奖券的巨幅广告牌本就年久失修，顶不住今天的一再折腾，它仅剩的支架终于断裂，千斤重的牌子正面朝着两位幸运儿砸下来——

爱国！

奉献！！！

头奖五十万！！！！！

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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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纪念黑色星期六86周年

勿忘历史 珍惜和平

关令尹

2023年8月14日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