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的夢遊(47)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呢?」
我看着艾斯爾·賈廷。
他并沒有為此感到什麽冒犯,冷靜地回答我:
「我試圖讓你認識我。」
「我認識你了啊。」
「不,」艾斯爾·賈廷搖着頭說:「你並不認識我,你知道了一個名字,可你並不認識我。」
「你可以自我介紹。」
「我曾經這樣想過,而且做過。」艾斯爾·賈廷似乎陷入另一場回憶,慢慢地開口:「記得那位偉大的人,給另一位偉大的騎士寫過一部長長的自我介紹嗎?我也模仿着寫過,但最後人們記住了書裏的我,卻還是不認識我本人。」
「你也許只要簡單介紹一下就可以,為什麽一定要別人,像你說的那樣去認識你呢?」我有點不理解這個人,但又好像懂了他在尋求什麽。
「I'm never gonna tell you everything I gotta tell you。①」他忽然這樣說了一句。我還以為他是語氣含糊,隨後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一句異國的語言。
我聽不懂的話,似乎總是讓我能夠脫離開語言本身的概念約束。
語言的作用,並不是代替我們思考,而是讓我們可以將思想分段,從而用不足的算力,解決更複雜的問題。最早的數學家要依賴算籌這樣的工具,後來則發明了更多計算器,直到我們進入了一個機器時代。
我這樣想着,忽然覺得一個像U那樣愛讀書的機器人,確實該讓人類驚訝。
U站在旁邊,問我:「為什麽?」
「我們希望的是幫助,而不是替代。」
「但機器人並不是人類的敵人。」U說。
「雖然如此,但機器仍然佔據了更多。」
「記得有一本書說過,也許不是機器佔據更多份額,而是人類將自己限制在一個更窄的空間。人類試圖通過控制來保證權力,但這種企圖反而生成了恐懼,恐懼強化了權力,也同時強化了失去,最終人類什麽也沒有增加,只是多了本不該有的恐懼。」
「所以大家都離開地球了嗎?」我說,但並不是在問誰。
U再次不見,我只能看到那個古怪的老頭,似乎打算一直站在這裏,讓我能夠認識他。
「你不說說你的那本書嗎?我其實挺有興趣讀讀。」
「如果一個人變得輕佻,世界就會變得混亂。」艾斯爾·賈廷和那匹馬一起瞅着我。我看着他們的眼睛,感到自己確實如此。就像在咖啡館裏面對老闆的時候一樣,那時輕于反駁,此刻則忘乎所以。
「我沒有喝酒,只是覺得緊張。」
那匹馬長長打了一個哈欠,仿彿和我一樣疲憊。本來的亢奮過後,我的頭腦反而變得有些恍惚。缺少血液和過多充斥血液,都讓人覺得不安。但前方的建築卻在晨光下越發清晰,那金色的穹頂上站立着天使,風吹過,一陣陣清脆的鈴聲。
「我喜歡這裏的聲音。」我說。
艾斯爾·賈廷也沒有繼續剛纔的問題,反而和我一起傾聽。
「你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嗎?」
「請講。」我喜歡每個講故事的人。
「從前有個人做下很多錯事——別去管是什麽,那不重要——所以要在死後受苦。這樣過了許久,有一天他聽到有人敲響了鐘。那聲音猶如一道清泉,流淌過他的身體,原本被硫磺、硝煙和臭氣熏染的皮膚,開始有了新的血肉,舊的傷口也開始癒合。那鐘聲一次次敲着,他也一次次在輪刃的酷罰中得到喘息。他去到那敲鐘人的夢裏,說:別停,請繼續敲,那聲音是救苦的溫柔。」
我聽着他的講述,沒有覺得這很可笑,反而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疏離。一切似乎都在身邊發生,而自己卻又清晰感覺到這身體,正在不遠處一點點復蘇。
艾斯爾·賈廷繼續說:「那個敲鐘人就決定一直敲下去,這讓那個因為犯錯而受苦的人,最終獲得了徹底的解脫。」
「去了天堂?」
「不,」艾斯爾·賈廷沉沉的聲音繼續下去:「他死了。」
「對他來說,死亡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嗎?」
「這只是開始。死亡只是開始,我們仍要上路。」
日光從遙遠的地平綫,穿過樹葉,直射到我的眼中。
艾斯爾·賈廷仿彿那位先輩一樣,孤獨地騎馬而去,甚至都沒有像之前那樣說上一句什麽。我不知道下一次是不是還能認出他,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說自己終於被我認識。他拒絶了同伴,於是就更加瘋狂和孤立,但他也不再挑戰那不可戰勝的無名之物,同時失去對於美麗的迷戀。他更像是那個簽下契約的男人,失去女人後,卻仿彿什麽也沒發現。
「你說呢?U。」
U沒有回應,我沒有看見她,她似乎得到神秘的能力,能夠始終遵從自己的內心。
——
注:引自Air Supply《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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