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泡沫
我有一个亲戚,前段时间失业了,其父母四处求人帮忙找工作,措辞极尽卑微。说起来那位亲戚已经年过四十,其父母更是年逾古稀,如此场景实在是让人悲伤。
我之所以觉得悲伤,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们的遭遇,而是当我看到那两位老人发出的消息。
那是一条完全没有逻辑的求助信息。长篇大论都在说,一线城市的生活压力有多大,自己的孩子中年失婚失业有多惨,求大家行行好帮忙找一份稳定工作,二老愿意结草衔环以报。
至于这人是什么专业背景、在找什么样的工作,信息全然没有。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之前读到的有关拐卖小孩的文章,说是丢失孩子的家长到处绝望求人,先是跪在警局里给普通警员磕头求助,再是见到一个看似有官职的人走进来,便冲上前去继续磕头。
全篇下来,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些家长不知磕了多少头。
是真的足够绝望,也是真的无能为力。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广袤无边的国家里,有很多人是真的没有这个能力和机会,从一个更大的、更清晰的scope去看待自己的处境。
像是以前,最高级的手机也只有200万像素,不管怎么拍,微距永远糊成一片。
他们看待自己的生活也是这样,绞尽脑汁穷尽一切能力,也只能看到那200万像素、乃至30万像素的范围而已。由于没有办法掌握事物内在的逻辑和运行的纹理,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诚心祷告,渴望着一个撞大运的机会。
有时候磕头真的是有用的——像那篇文章里,那个家长一直磕头一直磕头,终于打动了某位副局长级别的人物的恻隐之心,着人去帮他调取孩子走失的监控录像。
然而原本应该不需要有“磕头”这个环节的。
许多地方的事物运行毫无章法和逻辑,即便学习了一整套“理当如此”也无济于事,于是成败都成了一种玄学。
在这个环境下生活的人,学到的最有用的人生经验就是,当自己遇到了麻烦、当自己有所求,便向着自己所能触及到的、最有权有势有能量的人,狠狠磕头求一份怜悯。
小孩上学,工作升迁,买房搬家,相亲结婚……每一件事都在指望着“运气”。
没有逻辑和道理,只能等待命运的垂怜。
昨晚我看到有一位已经炸号的朋友发了一条状态,大意是说:有许多我们认为的“共识”,其实并不是“共识”。例如我们看到防疫人员破门打杀猫狗的新闻,会觉得可怖可恨,但微博评论里总会有很多奇怪的人冒出来,说“杀得好”、“难不成狗是你爹”。
这背后的原因是,其实绝大多数底层人民,他们的日常生活条件还不如城市中产家里的宠物,所以他们将自己的对生活的恨意投射了进去。
那位朋友还举了个例子,说是以前在豆瓣看到一篇文章,讲几个大学生去工地实习,很喜欢工地上的一条狗,常常去喂它逗它。临走时,大学生们凑钱给小狗买了一箱火腿肠,嘱咐一位民工大哥帮忙照顾好那条狗。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再回去的时候,却听说那条狗已经死了——正是被那位民工大哥折断了腿,扔在垃圾堆上惨死的。
原因是,这位民工大哥自己都舍不得每天吃火腿肠,而这群大学生却给一条狗买了一箱火腿肠。
这是个很恐怖的故事,看了又让人觉得悲伤。
就是这种悲伤:你知道里面的人在作恶,但又觉得他也很可怜。
如此触目惊心的割裂,像是“这一群人”和“那一群人”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宇宙里。在现实中大家摩肩接踵,而彼此的mindset却相隔了整个银河系。
我把这位朋友的这条状态,转给我的一个哥们儿,哥们儿回复道:中产和底层的差距如此巨大,然而那些生活在bubble里的中产还时常发出“何不食肉糜”的感叹,真可笑。
我反问道:我们不就是这样的中产?
他说道:起码我们知道自己生活在bubble里,而有些人是真的不知道。
他说,他曾经听一个中国朋友跟美国同事介绍说:在我们中国,有50%的家庭都会把自己的小孩送去学钢琴。
他当时很震惊,因为那位中国朋友并没有夸大或者吹牛的意思,而是真的觉得事实如此。
他说,那时他意识到,在国外待久了,接触的都是动辄花十几万美金出国的留学生,他们很容易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原本是什么模样。他们是真的以为,自己日常所见的那基本算top 1%的privilege人群,便可以代表所有人。
他们是真的天真,所以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为谷爱凌鼓掌欢呼,却看不到背后的割裂。
当时我看奉俊昊的电影《寄生虫》,写了篇影评叫做《他醒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刀》,说的是在巨大贫富差距下忍气吞声的男主角,一朝觉醒,意识到自己其实具备摧毁这一切的力量,于是提刀杀死了他触手可及的富人。
那时有很多没看懂电影也没看懂影评的人,对我用的“醒来”这个词很不满意。他们只看到剧情本身,认为片中的富人一家慷慨善良,摊上这种恩将仇报的穷人是他们的不幸。
其实这部电影完全可以抛开剧情本身,只当做一种metaphor去看。
那些“何不食肉糜”的中产乃至富人,其实是何其脆弱。他们以为自己与生俱来的生活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对弱势群体的一点关爱都是额外的施舍,殊不知巨大的贫富差距、日复一日的不公平,都是在不断地积累量变,而他们恰恰处在最vulnerable的位置上。
他们看不到衣袖底下的尘埃,只当对方全然不存在。
却不知道那被忽略的尘埃才是绝大多数,恰恰是那尘埃,具备足以颠覆他们全部生活秩序的能量。
想明白这个逻辑之后,对于社交媒体上那些出格的极端言论,也觉得没有认真的必要。
每个人都需要找到一种让自己的心更舒服的方式。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所以需要一些释放恨意的地方,也许是城市中产家里那些养尊处优的猫狗,也许是遥远国度里的留学生精英,也许是大城市里精致美丽的不婚女性……他们乐于听到对方受伤倒霉的消息,似乎可以由此把对方拉到和自己同样可悲的位置,甚至可以调转角度居高临下。
他们有很多的绝望和愤怒,所以他们需要一些恐惧来调和,所以病毒永远不可战胜。由此,每个人才会出于恐惧、安分守己地让渡出个人空间,确保整个系统的平衡稳定。
他们太难了,一直在崩溃的边缘,所以他们需要一些执念,哪怕是妄念。
《犯罪心理》里,特工问恐怖分子:那些无辜的人又没有伤害你,你为什么要炸死他们?
恐怖分子回答道:他们的存在,就是在伤害我。
这种富足安宁的人生的存在,对于那些生活在泥淖里、费尽全力还爬不出来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了。
原本是不必如此的。
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会如此,也想不通为什么不必如此。他们能抓住的只有清晰的恨意。
关于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系统导致了底层还是底层造就并强化了系统,这个问题也不必再思考了。
鲁迅早经说过:做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如果不具备改变的力量,唤醒他们才是最残忍的事。由得大家各自活在各自的梦里,或许才是对彼此的仁慈。
对于生活在bubble里的中产精英,对于真诚相信“全中国50%的家庭都会送小孩学钢琴”的留学生来说,那些底层的恨和痛实在是太遥远了。
所以社交网络上打杀猫狗、过分侮辱女性的言论,对于我身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不同物种制造出来的笑话,并不能勾起大家多少情感波澜。
这些日子以来,真正让大家感受到伤害的,是“旧相识”的腐坏变质。
像是我认识的人里,有985本科生,有港澳台研究生,还有常春藤大学及其他海外顶级名校的PhD……按照庞大的基数来说,这些也都算是金字塔尖的人了。但他们当中也时常冒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言论,在这里不想展开细说了,总之能看出近年的propaganda真的相当成功。
我原以为,大家的成长环境和教育背景相似,应该认知差异不会太大。但这些人突然说出的极端言论,才是真的像毒蛇吐信,狠得让人猝不及防。
在被这些人震惊之后,我一开始会很失望愤怒伤心,但渐渐也想明白了:倘若社会一直如此运行,量变就此积累下去,最后在灾难冲突里首当其冲的靶子会是谁呢?会是那些一早看透背后逻辑、事事小心的人,还是那些天真无邪信仰强权、对自己所处环境全无防备的人?
在寻常时代,被动懒散就能做个正常的好人。然而在这个时代,蠢即是恶。
要么是有能力去接受和辨别足够多的信息,要么则是天生特别善良有原则——除此之外,人人都很容易轻易卷入蠢与恶的漩涡。
所有的愚蠢和麻木,也自有其写好的结局在前方等待着,倒不值得旁人为此伤神。
人人都会走向自己选择的信息流,拥抱属于自己的命运。
我也渐渐意识到,其实是没有“绝对中立”这回事的。
在任何具有立场差异的话题上,都会有两个不同的极端。如果极左全都被消灭了,那么中立的人就成了极左。立场永远只有相对,而无绝对。
所有摆出理据、声称自己“绝对中立”的人,其实就是在站边现阶段的强势方。
现实生活从来都避不开政治,政治话题无处不在。就连以唯美浪漫文艺片著称的王家卫,在其作品里也一再地提到有关“2046”的政治恐惧。
尤其现在这个时代,意识形态渗透到方方面面,对于每件事的发言和反应,都足以突显出一个人的受教育程度、信息筛选能力和人品三观。
我近来一直在看某个美食博主的视频下饭,令我惊讶感佩的是,那位博主极其的话痨,但他说的话里真的能一点意识形态的倾向都没有:说到风土人情、人文历史、烹饪手法,他从来不会画蛇添足地加上一些“正能量”的升华。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看似只关注平凡简单的旅行吃喝,其实是大智若愚、胸中自有丘壑,否则怎能像武侠小说里避世的武林高手一样,永远避开一切意识形态的雷点?
真正对此无知的人是避不开此类话题的。
在这个时代,人人都得身怀绝技,才能举重若轻地做一个“无知无觉”的人。
沈从文曾经说:“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
世间大多数的人莫不是如此。
谁不想轻盈懒散地决定自己的爱憎,一切决定仅凭内心好恶?但是在基本常识未经普及的情况下,这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也就成了我开篇所说的:他们从来不知道事物背后的逻辑,只知道遇事便向强权者磕头祈求垂怜。
而另一类人如我们,却亦如那个美食博主般,即便看清楚了事物背后的纹理,却也只能合上盖子佯作不知,因为我们无从改变现状,甚至说出来的话也极易被消音。
所以,明白了道理又如何呢?
我的那位哥们儿说,作为活在bubble里的privilege,我们比那些人好的一点就是,我们知道自己是privilege,我们知道自己的生活不能代表全世界,我们从不认为自己得到的一切理所当然。
因为知道背后的逻辑和真相,知道那些缝隙中被消声的血泪,所以我们无法理直气壮。我们没有办法轻易为谷爱凌骄傲,因为我们知道她不能代表任何人,她只代表一种极端的幸运。
反而是麻木无知的人活得最理直气壮:他们享用着由不平等榨取出来的福利,他们永远共情强者,他们认定这世界运行的法则理当如他们的人生一般顺遂。
共情能力越少,心安理得的快乐便越多。
我在我的小说里,让一对男女主角讨论王家卫,也讨论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
由于是个绝对架空的理想化宇宙,那里面不存在政见冲突,所以我自然也不会展开阐述这方面的观点立场。我只让他们蜻蜓点水地品评了一下:魏晋时期那些流传至今的风流韵事,背地里全是被时代绑架的、身不由己的无奈。
那些人长袍广袖隐居在竹林里,与诗琴酒友为伴,看上去狂狷不羁又浪漫无匹。事实却是那时司马氏当权世道黑暗,他们即便有高洁的理想也无从实现,却又为声名所累、总需要被迫站队发声,于是只能用这种不清醒的状态来避世。
如此浪漫不羁的表象,却是由极端的抑郁和愁苦带来的。
我忽然想起NetFlix的911纪录片里,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说是某个在阿富汗服役的士兵,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地给远在美国的家人打去电话。他想听到家人说想念他,由此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获得几分慰藉。没想到他在电话里听到的却是,他的家人说:我很好,正在开party。那一刻他发现,对于身在美国的家人来说,他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抽象的地方,就像是去了一场夏令营,没有人知道他在经历着什么,甚至没有几个人仍然记得911的痛,没有人还记得他这场远行的初衷。
他忽然意识到,他从小笃信的所谓“自由”,其实只是freedom to pretend,一种允许你“假装”的自由。
因为他们有幸出生在一个富足和平的国家,因为现实世界里的炮火和杀戮离他们足够遥远,因为远方的哭声和求救声传不到他们的耳畔,所以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开party,可以迅速地忘记发生过的惨痛,可以心安理得地假装这世界一切安好。
当第一声炮火在乌克兰响起的时候,我在电视前看着直播,触目惊心。
而后我看到社交媒体上各种各样的言论,惊讶、愤怒、啼笑皆非,无数的情绪一再轮转,黑名单里又添了几个人。
我想用一些强有力的、宽慰的、正面的话语结束我的这一番喟叹,可我找不到这样的话。我觉得这个世界糟透了,而且有可能越来越糟。我只想鼓励每个和我有相同感受的人,起码努力抓住一些眼前的小确幸,好好地、健康地生活下去,等待这个世界总有一天重新变好。
我自己用了好几天的时间从头学习乐理,我扒了好几首流行乐的谱子在钢琴上练习,我还重新钻进了我自己虚拟的小说世界里试图构建新的感情线——我用各种办法走出这种低落的情绪,我努力忽略掉那些远方的哭声,试图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率先保护好自己的心理健康。
我便想起那个阿富汗士兵说过的话:“freedom to pretend”。
假装一切安好。
逃避,竟然是我们当下仅有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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