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庵

王阳明给一个日本僧人送别。

那是1513年，明朝朱厚照正德八年。

他42岁。几年前，他被卷入政治纷争，得罪了阉人刘瑾。胸襟狭小的敌人要将他从这个世界抹除。

大难不死，顽强生长。在蛮夷之地，他劈柴烧火煮粥，照顾跟随他一起落难的人。在这个叫作龙场的地方，他解开人生最大的疑团。最黑暗的日子反而迎来了最动人的日出。

就像参禅。来龙场，他以为只有生死放不下。荣辱对他来说，已经不放在心上。他视死如归，制作了石椁，在这语言不通、蛇虺出没的地方，反而可以沉心静虑。忘掉这个世界，像在铁柱宫和道人对坐终日。

每个人都有一些爱好。湛甘泉为王阳明写的墓志铭说：“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词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他在老家余姚结诗社于龙泉山寺，对弈联诗。曾游九华山，出入佛寺道观，作《九华山赋》。他还曾点化虎跑寺的闭关僧回家孝亲。五十七岁病逝客旅，一句“此心光光地，更有何言”，颇有参禅老僧的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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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老人是本次遣明船的正使，是相国寺的僧人，年近九十的了庵桂悟。这位临济宗僧人初号桃溪，后因天皇赐墨，遂改道号为了庵。八岁在安养寺出家，后来在京都东福寺得度，遍参知识，也担任过安养寺、真如寺、东福寺、南禅寺等住持。1505年，这位八十一岁的老叟被委任为遣明使，朝廷想让这位高僧纠正外交人员纲纪紊乱的现象。

东福寺是京都五山之一，是规格最高的寺院之一。中国的五山十刹制度成立于南宋宁宗时期（1194～1224），是国家对禅宗进行保护、管理的制度。日本在镰仓、室町时代仿照中国成立五山制度，分为镰仓五山和京都五山。足利义满至德三年（1386）定下制度。国家拥有任命权，对寺院进行排位。其中，京都五山为：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南禅寺是日本最早的禅宗寺院，位列“五山上”。镰仓五山为：建长寺、圆觉寺、寿福寺、净智寺、净妙寺。当然，不同时期，五山十剎的排位也会有所不同。

五山十剎这类大寺院被称作“禅林”或“丛林”，属于“国家队”。其他的寺院则是“山林”。但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大德寺、妙心寺并不属于五山。

有句话说：“山林所立，一志、二信、三参禅。丛林所立，一世谛、二应答、三学问。”行僧在山林，以求道之志、信而精进修禅。而人在五山这样的丛林，却是热心世谛，在交友应对的事情上用功，吟诗、作文、学画，对于修禅修行倒是疏忽了。

创作了诗文集《蕉坚蒿》的绝海中津，开创日本水墨画的天章周文，被尊为“画圣”的雪舟等杨，都是来自五山派。了庵桂悟精通汉文，在东福寺出家时还学习《庄子》《大慧书》。到明国住持育王寺，他应该也是用汉语开示。

正是因为五山派稔熟中华文化，五山派高僧颇得北条得宗、后醍醐天皇、足利氏等信任。足利义满于1404年开启与明国的官方贸易（勘合贸易）后，基本由五山僧担任正使。这是因为对明外交需要很强的汉文读写能力，另一方面则是是当时寺院也参与商业。镰仓幕府和元朝没有官方往来，但存在民间贸易，日本建长寺和天龙寺的修建，都曾派船到中国筹集资金。

幕府力量衰落，勘合贸易基本由大内氏和细川氏垄断，也有大社寺承包勘合船的。大内氏和博多商人合作，细川氏和堺商人联手，以收取一定抽分钱为条件，从幕府拿到明朝政府提供的勘合（朝贡贸易许可证）后，远渡重洋，在富庶的江南和士商进行交易，往往获利倍蓰。

足利义城时，于明国正德四年、正德六年，有两批遣明船到明国，使节分别到北京（1509）、南京（1512）。了庵即是正德六年遣明船的正使。

遣明船除了使者，还有很多商人。这次，三艘遣明船停在甬港，带来了各种工艺品。倭扇一售而空，乃至博多的商人从杭商收购仿制货，同样售罄。日本人收了不少青铜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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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明国后，了庵谒见明武宗，又被敕命为育王山住持。这是重源、荣西曾经留学过的佛学重镇。

飞锡育王山后，不少士大夫与之往来，对其悟境、文采无不敬重。王阳明就盛赞其“法容洁修，律行坚巩”，是个好学、清雅的老修行。

王阳明老家余姚就在附近，这时也来到宁波。他也许和其他士人一样看中了刀剑。太刀和剑是贡品，逐利的商人还会预备很多出售。士大夫以拥有日本刀为荣，还有拿来送亲友的。早在北宋，欧阳修（或以为司马光）就曾经赋诗道：“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

考中进士那年，王阳明梦见威宁伯王越授以弓剑。少年时他出居庸关，跟随燕赵之士热心骑射。……他有一个武将的梦，像伏波将军一样，成为国家的干城。

王阳明和老僧喝茶，交流佛法。他在《送日东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中写道：“与之辨空，则出所谓预修诸殿院之文，论教异同，以并吾圣人”。他对老僧的修为赞叹不已，虽然是出世之人，却身兼邦交之重任。与士大夫交友，但“靡曼之色不接于目，淫娃之声不入于耳。而奇邪之行不作于身”，“尘不待浣而已绝矣”。一代大儒对日本的僧人的评价是“清”“净”。佛法以外，这位五山的明僧，对朱子学也颇有心得。浙人的水墨画，也懂得鉴赏。

虽然年龄悬隔，但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一期一会。也许，再也不会见了。

是的，了庵桂悟回朝后，致力于南禅寺的复兴，一年多就圆寂了。毕竟是八十九岁的高龄。老而多忙，全是心力倾注。

但十多年后，戎马倥偬的王阳明可能还是听到了当时副使宗设的消息，日本使节、商人们在宁波发生了内讧。大内氏一方逃到海上，这其实也预兆着勘合贸易的终焉，还有东南沿海倭寇的隐患。

但天命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