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3| 岸

今日便聊聊昨天提到的那第二个人——L。

现在算算，我与L从还是孩提时的初中就认识，至今已有十八九年，若是我们一直用心维系着彼此的联系，该是多么可贵的一件事。

没错，又是一个断联了许久，存在我记忆中的人。

他与X不同，我对他的情感似乎从不是爱情，但他一直都是一个港湾，一个口岸，是我每每想要回看前路时一眼便能识别出的灯塔。提到X我可以写得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可于L，我却真不知道该如何落笔。也许我怕在他身上用错任何一个词语。

他没有对我表白过，但我知道他一直喜欢我。从什么也不懂的十多岁，到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二十多岁。

在高中的某一段时日里，L曾每天早上在我来之前给我带一瓶我当时很喜欢的冰红茶，他与我不同班级，他毫不顾忌他人的目光，坦坦荡荡走进我的教室，将饮料瓶放下后又坦坦荡荡地离去。

高考前一段时间，他曾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要么跟我大学一起去同一个地方。我当一句玩笑话听过，没有给予任何反馈。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当时不过是想听我说一句“好”，便有勇气追随我的选择。

那时我们卷入过一起流言，有一日，他来质问我，是否把他当“备胎”。我很气愤，要他告诉我这么荒谬的言论是谁说的，他却缄口。我哀其对我薄弱的信任、对他人忠诚的袒护，一度对他冷面相待。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再未被提起。

我们偶尔在社交软件聊天，偶尔通电话，如往常一样，平淡寡味。

我们在每个假期见几次面，随意地压压马路，喝喝咖啡。

他救过我。毫不夸张。在我从令我极度崩溃的家中奔逃而出时，他找到破碎的我，却只是一如既往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平和的话语，没有安慰，没有劝解，但我却只觉如沐春风。

他曾在元旦的零时零分准时打电话给我，只为“第一个”对我说“新年快乐”。一个多月后，又在正月初一的零时零分打给我，只为在“每个”新年对我说“新年快乐”，那一次，我静立在高楼窗边，听到他的声音时，我正赏着远处冲天的夺目烟火，他不知道，我在冰冷的冬日被他暖得流出泪来。

我感激他曾长久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

那些年间，我们对彼此都有挂念，却彼此都过着独立于对方的生活，也断断续续地有着各自的感情生活，也必然无需同对方交代、汇报什么。所以事实上我们对对方的生活态度及未来规划几乎全无了解。在知道我即将出国时，他也还是那样，古井无波，不知喜悲，照例偶尔一个电话，随意寒暄。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了大约五六年前，我正自摇摆结束这里的学业后是否选择回国。我与那时的男友（也是如今孩子他爸）已在一起好些年，正处在一个感情的瓶颈期，那时我也万分痛苦，在选择是否回去的同时，也在选择是否要结束当下这段感情。回国度过假期与L见面时，我零星地提了一两嘴，吐露了我的这番纠结。

他那时单身，也许第一次听我坦诚我的感受，多少有些受到鼓舞。

他一大早在去上班的路上经过我家，打电话一定要我去门口拿东西，我披着刚洗的湿哒哒的头发，踩着人字拖，邋邋遢遢地出去接他，不想他降下车窗递给我一个小袋子后，只字未言扬长而去。我打开一看，一支口红。

他在一个周末的傍晚约我相见，两人一时矗在原地，不知去哪。我眨眨眼，故意想使使坏，说要么我们喝酒去，一醉方休？他却不接茬，最后只带我去看了场电影。只是我没想到，电影结束后，他在起身的同时，回头吻了我。

在那之后，我惊觉这一切似乎变了。我的道德感勒令我必须马上抉择，但我一向怯懦被动，我无法确认我对男友是否真的没爱了，也无法笃定我对L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每到这种两难的时候，我就喜欢逃，我拒绝了之后的几次见面，最终定好了返程的机票。

他问我，为什么我和他一直是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

我答不出。

可他从未做错什么，我能责备的唯有我自己而已。

那日的飞机很早，凌晨五点过，我便从家里出发。我们家去往机场车程一个多小时。出门前我将临时用的国内电话卡取下留在了家里，换上了国外惯常用的那张。

我发微信与他告别：“我出发了，没有网收不到信息，不用回了。”

他仍然回：“一路顺风。”

我到了机场，值机、安检、登机、起飞。三个小时后，在北京落地中转时，我找了家咖啡厅，连上了WIFI。打开微信，点开朋友圈，看见了他在三个小时前发了一条：“愿阳光永远伴随你。”配图是一张照片，视角是透过航站楼的落地窗，拍向跑道上的飞机，天空正有初升暖阳挥洒光芒。

我的心砰砰直跳。紧接着，我的手机突突震动，几条短信纷至沓来。我点开看，发送时间分明更早，四五个小时前。

“走XX安检口。”

“安检口太多，你来XX。”

“我在这里等你。”

我双手颤抖，几乎快要哭出来，我不知道他那时眼看发送的短信都石沉大海后，是用怎样的心情去拍下那一张照片，写下那一句话。我不知道他徘徊在众多安检口前不断寻觅我的身影、无奈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时，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怪罪过命运。

在到达目的地安顿好后，我心中还未平复，可我必须去道歉。为我们的错过道歉。

他说：“没事，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想给你个惊喜。我以为像上次一样，没有网但起码可以收到短信。”

是，之前我们试过，那次的确没有问题。

他说：“我昨晚没睡。你告诉我你出发的时候，我已经开车在路上了。”

我没有，也不敢去问他，原本他要给我怎样的惊喜，对我说怎样的话。我至今不知如何形容这件事对我的触动，我的感动、难过、害怕皆呼之欲出。我担负不起他的付出，我保证不了我不会辜负他的一腔真诚。所以，我继续逃了。

我们隔着八千多公里。他新买了房子，忙着装修，他将设计图发过来，问我的喜好和意见。我知道他在争取什么，可是这不对，我除了日渐冷落，不知道还有无其它不伤害他的方式。

后来，我们又回到了以前，偶尔聊天几句，不问其它。

再后来，他说，他要结婚了。我犹记得那日正与男友及友人聚餐，看到他的消息时，我的眼泪落进碗里，一大桌美食食之无味。我想，那应该是个幸运的姑娘，她爱的这个人，从不会制造浪漫、刻意感动，他只会温柔地，存在在每一个她需要他在的时刻。而我则反之，今后再没有一个可以随时停靠的岸了。

本以为这便是结局，但最后的最后，故事落了下乘。他问我借了两次钱，说是临近结婚实在有些紧张，我二话不说给了他，只是没想到，他没有再还过。即便如此，我日后想起时，就算心有忿忿，却也根本无法怪罪他，反而只能宽慰自己，就当用钱去偿了这么多年欠他的。

这落幕将原本又美好又凄楚的滤镜撕毁，将其浸染得太过现实又俗套了。可在写他的时候，我连打字的力度都不忍过大，因为我与他之间的一切回忆起来都是那么温柔。

今天，我的书柜里还夹着多年前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我手上的一张明信片。记得那时，我期待了数月，然而收到后看见上面的字迹，却是哭笑不得。这么大费周章而来的一张明信片，他竟然写：“不知道能不能寄到，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碰运气了哈哈哈。这人太多，看着我写不出来了。”最后是他的落款L。

但这偏就是淡然如水的他才做得出来的事情，无需舌灿莲花。

这第三天的题目是，写一段令你自省的经历，并从中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不知道读者是否有GET到我这篇忆文所想表达的“自省”——一为勇气，二为尺度。当年关于“备胎”的流言，归根究底在我没能合适把握分寸，这种事难以空穴来风，若不是我在他人眼中的行止屡屡过了度，又怎会有难听的话传入L的耳中。多少年来但凡我回头他一定在，而我一贯坦然地安于此现状，享受一切不变的稳固，却未去深想此举多么耽误拖累了他，直到他终于尝试勇敢、尝试一点点试探，我却猛然发觉自己无法回馈他同等的爱，因而无法给他承诺与责任。开始一段关系需要勇气，结束更是需要。无法给予，便应及时打消，否则便是害人枉耗了青春，虚度了年月。

我后知后觉发现，多年里，我虽未禁锢他，却也并未放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