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厭女地厭惡某個瞬間的媽媽?

N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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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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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嘗試用女性主義去理解媽媽的一切,理解她的脆弱,理解她的無能,理解她有時對我近乎無情的冷漠。可是我理解了一切,我還是沒有理解當時你為什麽沒有出聲制止,為什麽會這樣,媽媽?

看到門羅小女兒指控繼父性侵、母親長期保持沈默的新聞後,震驚之余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也默許過別人對我進行性騷擾,那些記憶突然變得好清晰。(創傷預警:以下內容涉及兒童性侵犯,可能引起不適,請酌情閱讀。)

兩次性騷擾都發生在我讀小學的年紀。第一次是在我家附近的診所,那時候我們全家人遇上感冒發燒之類的小病、懶得去醫院時,便會家附近的那個診所打針吃藥,時間長了便和開診所的叔叔熟識起來。我還記得那個叔叔看起來很和藹,大約四五十歲的年紀,有點胖,頭有點禿,戴著黑框眼鏡,夏天穿著白色的背心,露出白花花的、脂肪充沛的臂膀。有一次,我爺爺感冒了,整天都在診所的病床上打點滴,媽媽帶我一起去看望爺爺。我坐在叔叔的隔壁,媽媽坐在我們斜對面,我們一起和躺在床上休息的爺爺聊天說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診所叔叔從背後摟著我,用手捏著我的腋窩下面,聊著聊著,他的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我的大臂內側,蜻蜓點水般反覆略過我剛開始發育的乳房側面。

我首先感到困惑,他的觸碰讓我感到不安,但他始終沒有沖破界限——如果他將手探向我的乳房,我便有理由翻臉跳下他的懷抱;如果他安分地摟著我的胳膊、不要再向下摸,我也可以停止對他的懷疑。但他沒有沖破界限,我只好一邊微微側身試圖躲避他的撫摸,一邊在內心努力做出判斷。可是我無法判斷,我的頭頂上仍然傳來他渾厚的笑聲,我向媽媽看去,她也同樣笑著看回我:「去你爺爺床邊坐坐,你爺爺平時多疼你呀,你去和他拉拉手、問問他好點沒,他肯定樂開花了!」媽媽一直用誇張的言辭開著玩笑,而這顯然不是內向的我平日與爺爺交流的方式,在她幾番攻勢下,我反而不知所措,呆坐在叔叔的撫摸中。

直到看望爺爺的時間結束,媽媽帶著我回家的路上,她突然低頭小聲對我說:你以後要注意別讓別人隨便摸你,我剛剛讓你去爺爺床上坐,就是想讓你走開,結果你沒懂!我楞住了。所以我的質疑沒有錯,只是叔叔和媽媽若無其事的笑聲讓我把這些質疑生生吞下。多年之後,我依然不斷地想起那日的畫面,我忍不住想,叔叔只是附近診所的醫生,我們只是因為經常看病而熟識,我們的權力關係沒有不平等,我們並非有求於他,即使鬧翻臉,也只是少一個看病的地方可去。媽媽,究竟是什麽顧慮讓你目睹了這一切卻沒有出聲制止?

第二次性騷擾發生在夜晚的KTV。那次是媽媽帶我去KTV找她的同學Y叔叔,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個同學至今還是她的好友,爸爸媽媽都和他時常聯絡和聚餐。我記得那天Y叔叔喝多了,歪斜地靠在椅子上,笑咪咪的地不怎麽說話,雖然KTV的燈光是紫色的,我仍然能看出他的臉是通紅的顏色。媽媽拉了張凳子坐在Y叔叔的對面,我緊挨著她坐著,她在專心地說著什麽事,努力地讓它的聲音在吵鬧的KTV里能傳得清楚。也許是她說得太專心、一直平視著叔叔的臉,所以她沒有看到Y叔叔脫下鞋子,伸出他沒有穿襪子的腳,用兩根腳趾去夾我的腳面和腳踝,我不斷後縮自己的腿試圖躲閃,但他的腿長過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所以總能夠一次次地得逞。

他同樣沒有「沖破界限」,這些老男人似乎都很擅長把握「界限」。如果當時他的腳擡高一些去觸摸我的大腿,也許我就會有勇氣反抗,可是他沒有,我也沒有。我只是一邊後縮自己的腿,一邊看他們在紫色燈光下的臉,媽媽在專注地說話,嘴巴激動地一張一合,Y叔叔則瞇著眼睛笑著,興許他喝醉到根本沒有認出來我是我媽媽的女兒。幸好,媽媽覺得Y叔叔喝醉了說不清楚,便草草結束了對話,我捱了十幾分鐘便可以離開。後來我見過Y叔叔很多次,他看起來無比正常,和媽媽其他的朋友沒什麽兩樣,過年過節時,他和我的父母還會互相幫忙買土特產。每一次見面,我都無法將他與KTV里的那一面聯系起來,我無數次祈禱是自己認錯人。

在門羅小女兒的事件中,始作俑者是犯下性侵犯罪行的繼父,她的親生父親在得知真相後也沒有有所作為,那個時代有結構性的問題,有支援系統的缺失,這些我全部都深深認同。可惜人心不是一桿秤,稱出每個人做錯事的程度然後符合比例原則地投以憤怒。成長之後我也經歷過性騷擾,但沒有一次,是像幼時不安的我望向媽媽、卻只能找尋到她的笑容時那樣無措。是我對媽媽太苛刻了嗎?我反覆鞭撻我的內心,我不知道,在目睹媽媽的默許之後,一個女兒要如何不厭女地表達自己對母親的失望與恐懼。

我看到很多人在談論門羅的事情時說厭女文化,說女性主義,說創作者的脆弱,說文藝作品的巧言令色,說文學作品與本人的切割。我學習許多概念和詞匯,閱讀那些鞭辟入里的分析,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嘗試用女性主義去理解媽媽的一切,理解她的脆弱,理解她的無能,理解她有時對我近乎無情的冷漠。我理解將我帶來這個世界上的代價,或許是她終身的腰痛和產後漏尿,我理解在這個父權主義的婚姻制度里,我的降生成為最穩定的鎖扣。我嘗試理解,我對她漠視我遭受性騷擾的指責或許太沈重,她是第一次做母親,她不知道如何處理,或者說,這背後也關乎於父親的缺位。可是我理解了一切,我還是沒有理解當時你為什麽沒有出聲制止,為什麽會這樣,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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