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楊久穎
作家、譯者楊久穎(Join)五月底病逝,年未半百。
我和 Join 相識近三十年,見面的次數,大概一隻手就能數完,而且好像從來沒有面對面坐下來,哪怕只是喝杯咖啡聊聊天。我們是「網友」,慣於以文字聯繫:在BBS「丟水球」寫站內信,後來寫email,再後來寫臉書私訊,彷彿寫比說更自在。我從剛退伍的小伙子變成白頭大叔,她從大學剛畢業的文青變成兩個女兒的母親,我們多少見識過江湖,但也始終沒有心甘情願變成「大人世界」的一部分。那個二十來歲瘋聽搖滾的文青,一直都在身體裡。
Join 小我兩歲,我們是在九十年代中期的BBS站裡認識的。那時我剛退伍,買了生平第一台數據機學上網,沒日沒夜泡在幾個BBS站搖滾版。個人電腦(還是笨重的映像管)螢幕上黑底白字的窗框,便是豪傑齊聚的龍門客棧。高手過招,三言兩語便知深淺。其中一個叫 Join 的網友,文筆、見識俱屬一流,是武功最高強的女俠。
其實我過了好一陣子才知道這個 Join 是女生。她的文字並不炫耀,卻透著慧黠的機鋒。她聆樂功力深不可測,對藝術電影瞭若指掌。除了在大學BBS站搖滾版寫音樂文章,她也參與主持一個叫「尤里西斯創作空間」的BBS站,於是我知道她的詩也寫得好。
那是鬧騰騰、亂糟糟的「後解嚴」時代,有趣或危險的事情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大家睜著好奇的眼睛四處張望,求知若渴。那年頭沒有什麼「懶人包」和免費資源,你得去唱片行、圖書館、書店、影展、賣盜版藝術片的地攤、小劇場、有地下音樂的Pub......,以CD、書本、錄影帶為磚瓦,築起個人品味的堡壘。網路初興,BBS提供同好相互串連秘密結社的窩巢。我們熟背那些四組數字構成的登入位址,就像熟背朋友家的室內電話號碼。我們習慣以 ID 互稱(現在仍有認識二十幾年的老網友叫我 honeypie),許多當年相濡以沫的網友至今不曾見面,也始終不知彼此身分證上的名字。
Join 自己描述那段日子:「在各大學設立的BBS站上,就好像找到了一片私密、隱蔽的天地,有人跟你看一樣的書,聽一樣的音樂(這點尤其重要),可以盡情寫,用各種方式,寫自己聽過的種種、感動的種種......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年代。可以罵人,沒有截稿日期,沒有人想要因此出名、賺錢、結盟或者擁有左右他人的力量。」(〈我常常想到一條闃暗的長廊〉,1997)
Join 的才華和名氣溢出了BBS的黑框框,她的詩登在《現代詩》雜誌,她的小說、散文拿了幾座文學獎。1996年我擔任廣播人李文瑗「台北有點晚」節目製作人,幫忙設計節目主題,其中一個單元「村上春樹的音樂森林」我請 Join 幫忙選段挑歌,寫廣播稿。她不辱使命,寫得好極了,只恨沒有留下那些噴墨列印的稿子。
1997年,她將BBS文章結集出版《搖滾尼希利》,2001年寫了第二本書《女搖滾》,2002年翻譯了重量級著作《搖滾怒女》。這些書未必暢銷,卻成了那個世代一群文青相互指認的信物。新書出版,我主持過一場誠品書店的座談會,Join 帶著一疊 CD 邊講邊放,底下聽講的青年男女眼睛發光。
我以為她會接著出版詩集、小說集,遲早會被出版社聘為音樂文化出版線主編。或是繼續深造,進入學院,在課堂教授女性主義與當代音樂文化史。後來那些事情並沒有發生:她結了婚,當了媽媽,成為全職主婦。除了柴米油鹽的日常,她仍接案翻譯她有興趣的書,在報刊寫音樂人故事(大多是女性),並為獨立廠牌「前衛花園」寫了大量側標文案──這門手藝如今幾乎泯然不存。那年頭,幾百字的CD側標仍是為聽眾指路的明燈。
Join 收斂鋒芒,身體力行「文字工作者」這五個字的意義:她既能翻譯《麥克魯漢與虛擬世界》、《拉岡與後女性主義》這樣硬梆梆的書,也能翻譯 Ken Kesey《飛越杜鵑窩》那樣的次文化文學經典。她一面寫獨立音樂CD側標和搖滾樂專欄,一面為時尚品牌、美妝保養品、牙醫診所寫宣傳文案。各種「文字打工」的項目之中,她沒有忘記始終摯愛的搖滾,翻譯了《撼動柏林圍牆:布魯斯.史普林斯汀改變世界的演唱會》和《低——大衛.鮑伊的柏林蛻變》,譯筆細膩用心,下足了工夫。在台灣,音樂書寫從來都是一條冷清的路。Join 無視時潮,心無旁騖寫了二十幾年,每篇文字都是一叢火苗。
就像她在二十四歲寫下的那樣:她沒有想要出名、賺錢、結盟,或者擁有左右他人的力量。我猜,寫作和翻譯使她感覺充實並且快樂,那便是最大的獎賞了。
去年,她身體出了嚴重的狀況,屢屢進出醫院。精神體力允許的時候,她會在臉書細細紀錄報告近況,包括去年地方大選,她坐著輪椅也要拚命去投票──即使在最不舒服的時候,即使描述自己苦不堪言的病況,她的文字仍然清朗、冷靜、慧黠。我讀著心疼,口惠的那句「加油」實在說不出口。但見她還能貼文,至少表示身心勉強能夠支應。五月18日上午她貼了最後一篇臉書文,寫到抽腹水,寫到心情變好上網買各色食材(她自己幾乎什麼都沒法吃),又買了一只玫瑰金的大同電鍋。寫到動念買衣服又想起自己決定再也不買衣服鞋包,免運券還是留給女兒買內衣吧。直到最後,她都想著未來。
為久未謀面的亡友寫悼文,說不出什麼體悟,只有無窮無盡的感傷。Join 離世之後,我在網上找到她二十多歲寫的詩,讀了幾篇,久遠的回憶洶湧奔來。那麼,就抄一段在這裡:
昨夜種下的花
即將在冬天發芽
我們用剩餘的灰燼澆灌
楞楞望著她
成長,茁壯
(2023/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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