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那陣時不知道的滋味】吃物
文｜黃言丹
她到現在還清楚記得，第一次進食異物的感覺。
可能是外婆在收拾桌面時遺漏的，可能是她自己偷偷藏在手心中，那枚磨得只剩下尾部的深綠色蠟筆。她記得外婆在廚房裡煮晚餐，房子裡塞滿一片甜膩的油香，電視裡的卡通人物唱著無聊透頂的兒歌，而她只是專注地盯著飯桌上那個指頭大的綠色物體。要是外婆再遲一分鐘發現倒在地上窒息抽搐的她，她短小的生命大概就在那天畫上句號了。事後外婆緊緊地把她抱在懷內，但她並沒哭鬧，也不害怕，她只是單純地想要感受異物進入口腔和舌頭的感覺。現在她知道，那原是人生中最純粹清晰的慾望。
後來她被送回了父母家住，而外婆臉上的笑容從此如燒焦了的肉片燙上一層黯然的灰。後來她長大了，找了一份不好不差的工作，跟一個不好不差的人結婚生子，與其他人一樣過著不好不差的生活，才終於明白「味如嚼蠟」是甚麼意思，卻竟不是因為自己曾經真的把一塊蠟放進嘴裡嚼。
現在她每天在窗簾還未透出晨光之時，便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床上起來，走進廚房把食物搗爛磨碎，才小心翼翼地餵進兒子粉嫩的小嘴裡。她看著那兩顆精靈的眼珠子一眨一眨，稚嫩的舌頭貪婪地反覆品嚐嘴中之物，才捨得緩緩嚥下。她現在的家冷淡如一碗無色無味的飯糊，但她記得，曾經家裡無論甚麼時候都飄著一股食物的香氣。外婆愛下廚，她總說，人啊，甚麼場合都要吃飯，開心要吃飯，傷心也要吃飯，懂得吃飯，便懂得品嚐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了。對啊，她記得在外婆喪禮過後，一桌子親戚朋友吃飯聊天，暢快地舉杯朵頤，把流過的眼淚通通吃進腸胃裡，品嚐了傷心、品嚐了痛苦，也就甚麼也不剩了。只有她一直沉默不語，食而無味，抱著在懷裡吃奶的兒子，暗自懷疑是自己的舌頭出問題了，還是酒樓廚師忘記放鹽巴。
兒子終於睡下，她把家裡所有能吃的都翻出來。三個杯麵，四顆雞蛋，一個豆豉鯪魚罐頭，兩排巧克力，一包過期餅乾，兩罐啤酒，不消一會便通通被她送到胃裡去，可她依然覺得體內空空如也，像被誰活生生地扯掉了胃，只留下一個正在逐漸膨脹的黑影。她去收拾兒子散落一地的玩具，目光不自覺地飄到那些七色積木塊上。突然，口腔裡的唾液腺不知怎的不受控地活躍起來，胃部傳來一陣莫名的抽搐，發出飢餓的低吟。她嚥下口水，試圖讓黏稠的唾液沖洗掉從喉嚨深處傳來的慾望。
她記得，外婆患病那陣子是如何毫無反抗能力地讓不同的異物進入嘴巴裡。她插胃喉那天她也在場，她記得外婆是如何無聲地掙扎，渾身因痛苦而顫抖不斷，混濁的雙眼噙滿淚，鬆垮的鼻子不停噴出各種液體，染得慘白的床單鮮血淋漓。母親無法忍受，掩著嘴跑出了病房，而她一直站立不動，強迫自己觀看這殘酷的畫面，直到她口腔裡也滲出一點鐵鏽的腥甜。就在那天，醫生宣告外婆的嘴巴舌頭從此變成多餘的身體部分，味道從此變成了滯留在幻想裡的化學作用。就在那天，外婆終於變回了，當初那個還不會吞嚥進食的嬰兒，而她看著外婆乾癟發黃的身影，口腔裡全是綠色蠟筆殘留的味道。
她拾起一塊小小的積木，心中一動，然後把它放進嘴裡，含著。積木在齒間翻動，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唾液瘋狂輸出，如大海浸泡著一具浮屍。她的舌頭因為突然入侵的異物而感到一陣麻痹，但又馬上消退，如反射動作般把積木送到喉嚨深處，連同孩童時期的記憶吸進無盡的黑洞裡。她知道，她為何如此渴望那些不能吞食的異質之物，那些對身體毫無營養、徒勞無功的咀嚼，如同嬰孩吸吮手指的短暫快感，如同人生單純地耗費的循環。
她又走到書房裡，從抽屜裡取出那本早已封塵的照片薄，把裡面的照片一一取出，像醫生做手術一樣小心翼翼但精準地把照片撕成條狀，放進嘴裡細嚼。照片沒有味道，沒有甜酸苦辣，如被灌下胃喉的淡黃液體，繼續無意義地製造記憶，延續生命。一張照片的一角劃破了她的嘴唇，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專注於胃部裡被消化吸收的異物，跟著它進入漆黑迂迴的腸道，轉化成沒有養分的細胞粒子，然後被送到身體各個器官，滋養她空洞的軀體。她知道，她們都一樣，終究都是圍在同一張桌子單純地咀嚼虛妄，再吐出無法消化的回憶，品嚐生命盡頭無味的餘韻。
隔壁的房間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鬧聲，她才回過神來，慌忙把口中已經咀嚼成漿的照片殘骸吐出來，大力地咳嗽，努力地把剩餘的記憶逐出體外。她走到房間裡抱起兒子，把印著卡通圖案的果味奶嘴塞進他的嘴巴裡。孩子一臉滿足地大口吸吮那化學合成的味道，彷彿那是世上最甜美的東西。
對啊，他現在還不知道，真正的甜，和真正的苦，他現在還不知道，最後進入口腔的，將是生命原原本本的味道。她吞下黏在喉嚨裡的唾液和血絲，哼起走調的兒歌，感受著縈繞在口腔裡的餘味，看著兒子在她懷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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