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添足记(2)·隐士的润学与儒林的外围们

何时忘却营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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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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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从题目说起。

所谓大义,并不是经义或中心思想。如果这么理解大义,很容易闹出把这部讽刺小说读出教育意义的笑话。只有经才有教育意义,只有经师才热衷于教育人。可偏偏《儒林外史》是一部彻底的反经:它自名为史,是自觉承袭儒家祖传的褒贬春秋工夫;但它实以小说为体,专写正史不屑录入的世情世态。用最市井流俗的实来攻最正统经典的名,让高大上伟光正的礼仪脱掉为万世开太平的文墨衣服,裸露出一个送往迎来的乡贤胴体,就是这部小说的主线剧情。礼还是那个礼,但是味道已经和经书上记载的完全不同。人生哲学变成了生活小妙招,治国方略变成了领导拍大腿,节目效果一下就出来了。

“大义"的节目效果,要通过让儒林中人轮流演出人间喜剧来制造。而“隐括全文",相当于给全书做了一套等比例微缩模型,一个试玩demo,让你在很短的时间内简单体会这部小说的主要内容。所以,第一回用三组人物和低配三顾茅庐的故事就刻画出了儒林的基本结构。这个结构分成了两个层次:一个是构成儒林的外部结构,它包括了排斥着儒林的隐士高人和被儒林排斥的市井俗人。在楔子中,前者是元末润人王冕,后者是市井小民秦老。这就是本文要说到的第一个重点话题,即文人的一种独特的反政治形态:隐士。

王冕代表着以竹林七贤为榜样(或者说为戒)的转变为隐士的文人。这些人很早就通过历史上某些文人标志性的政治失败故事认识到自己在礼仪游戏上的无能,于是就谨慎地在预备阶段就退出战局。对王冕来说,当他预感到自己可能会因荷花画而被中央退休老干部危素纳为门客乃至绑上战船时,他就果断选择了回避和跑路。尽管在面上表现为孤高的文人风骨,但其内里却是谨小慎微的文人用自知之明炼化出的险情雷达。而结局则果然是危素因为在新君前头托大而被抓了典型,问罪看坟去了。而这一润又只是为王冕避朱元璋征聘他这隐士出来为官的最终一润做了一个预演铺垫而已:这是历朝历代的隐士都要面对的一个基本问题,那就是隐得不好,不幸得了隐士的名,自己就会变成仕宦与君主所垂涎的文化资本。对危素这种仕宦来说,名或文化资本的积累直接决定着他在礼仪世界的rank;对朱元璋这种君主来说,名与文化资本的积累会他的正统性分数做出极大贡献,而这个传统,从张良要吕后请看不起刘邦的“商山四皓"为几近被废的太子刘盈站台背书时就开始了。然而,矛盾之处就是,当你天真地接受了这些延揽征辟时,隐士身份就立刻成为一次性消费品,成为了增加礼仪rank与正统性点数的魔法道具。一旦接受邀请,登堂入室,你就不再是以山林野村为根据地的隐士了。你的身份甚至可能比普通的门客或仕宦更减一等,因为你口嫌体正直地接受了他们的盛情邀请,旁人将不得不怀疑你当初隐逸的用心,而你一旦出口辩白,局面就会变得更糟。

当然,要对付这些险恶的用心,隐士祖先们也传下两个古法:一者病,二者润。称病是常用手段,是一种双方彼此心照不宣的礼节交换。隐士称病,君主就该知趣地离开。这是从《礼记》中就记载过的套路:“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君主既派人来瞧你,就可谓有识人之明,礼下士之诚。称病不出,从结果上看,达到了回避政治与维持清名的目的。而在过程上又稳稳地托住君主的“诚"与“明",真可谓两全之至了。王冕回避危素时就用的这一招。如果此时是一般小说,按照常理,该是王冕危素皆大欢喜的时刻。偏偏《儒林外史》是部奇书,大义专反常理,而且反的方法又是以常理为经的。这就是王冕用银钱称病,糊弄了翟买办后,时知县不得不亲自去请王冕的一节。这节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作为墨吏的翟买办不懂得《礼记》的不能则辞以疾的曲礼,却因为银钱的贿赂而向知县回话说王冕害病,为他完成了称病的礼仪;而作为文官的时知县懂得这些套路,可因为想在老师危素面前表现一番,自己也顺手博博礼贤下士的声名,所以强行破坏了称病曲礼的形式,逼得王冕不得不使出最终的跑路一招: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当下定了主意。

这也构成了开头所说的“大义"的其中一种解释:不懂礼的,因为银钱这种非礼之物而维护了礼;懂得礼的,因为声名这一礼仪世界的通货而破坏了礼。一正一反,把个礼仪由外到内,又由内到外地撑破,观者由此品味到它之本来的虚伪性。这就是《儒林外史》写作高明处。

隐士的斥力和市井小民的受斥,从外部的两个不同的方向显示出了儒林的边缘结构。接下来就是本文的另一个重点,即儒林的内部结构。

儒林的内部结构有点像费孝通所谓的差序格局,它是一圈一圈的。最中心的人掌握着最终权力。权力要变现,变现要体面。文士们要吟诗赏画,但作诗要曲水流觞,要有后花园;赏画要有大宅子,要有粉白的净壁。总而言之,一切文雅的活动,都要现实的物质基础。而这些物质基础,经常自己就会被权力所吸引,主动送上门来。但文人不能事事亲自部署,他是不是能完成那些技术性工作还要两说,总是对脏活累活亲力亲为,就会逐渐失去居住在神圣的礼仪世界中的资格。而太想进步的人们也很难直接谒见庙堂之上的老爷们。一方面是客观条件限制,大户人家的门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如果主人不巧做了高官,门口的戒备会比村镇银行更森严。所以总是要靠那些可以自由或者有条件出入府第的外围人士带信或通传一声。另一方面是,如果你作为礼仪世界的边缘甚至外部人士可以立刻面睹老爷的真容,那么老爷的面皮就会变得非常便宜,权力变现的价格就会一路下跌。文人们说:要妻子,要票子,要宅子,于是,就有了学生、下人和小舅子。外围和外围的外围就这样一圈一圈地产生了。在楔子中,这个处于中心的人,就是退休老干部危素。

吴敬梓用一正一侧两组人清晰地刻画了围绕他产生的三圈外围结构。正面组是危素的学生知县时仁,和时仁手下的小吏翟买办。侧面组是在王冕着屈原衣冠在湖边画荷花时出现的三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按小说的写法,我们就叫他们胖子、瘦子和胡子。

时知县和翟买办是危素所主要仰仗的外围。危素想要风雅的画册,就吩咐时知县去置办。时知县想完成老师的要求,就吩咐翟买办去订购。任务能一层层地发包出去,是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层层稳定的外围关系,各层之间都有常规且独立的沟通渠道,也有固定的利益模式。对于翟买办来说,成为老爷的得力助手,心腹县吏,已经是他这个阶级的人所能抵达的最高的高度了。因为没有从小读经入试,所以他只能处在礼仪世界的边缘,成为礼仪世界向灰色的世俗世界攫取物质的触手。他自己也早就适应了自己小吏的角色,接受了不能上桌的命运。这一点,从这两个外围的获利模式之间的差异就可以看出来。翟买办还沉迷于克扣时知县的二十四两买画订金,趁机捞一笔的低级趣味,而时知县和危素早已进入了你叫我父台,我自称门生,工作的时候称职务的高雅境界。最关键的是,当所有人在外围圈子中各安其位的时候,不但内圈的人能够放心地摊派工作,外圈的人也能够安心地求人办事。因为他知道,只要老实地照规矩一道道地“你过关!"自己的请托就一定能从翟买办的手中挂到知县的嘴上,又从知县的嘴上飞到危素的耳边。简单,清晰,令人安心。一个稳定的外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都是那么的重要。这一点在《金瓶梅》中体现的更加清晰:西门庆一个清河县的地方财主,怎么就能把自己捅到一人之下的蔡太师那里去,叫人家稍动尊指,勾去了府尹打下的死罪?还不是先找到亲家陈洪、亲家又找到四门亲家杨提督、杨提督最后找到蔡太师,层层递进,步步运作之功?没有中间这些外围圈子,就是使再多的银子,买再多的字画,太师门口的小厮也会指指门口的“军事重地,禁止进入"的标识,然后再懒得瞧你一眼。

但是,不是所有的外围圈子都如此清晰明了,更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弄清楚这些外围圈子的结构。这样一来,就给了中间许多暧昧不明人士以浑水摸鱼的机会。所以,吴敬梓要安排胖子、瘦子和胡子这路人马出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会面对前一个急着礼贤下士的清晰的圈子,只会撞见后一个人人搅浑水,个个趁机捞的混沌的圈子,在里面抓瞎、受唬、最后上当被骗。钱掏了,事却办不成,还像傻子一样被帮闲们耍弄,里子和面子全部都要丢光。吴敬梓就描出胖子、瘦子和胡子的对话,充当了一把早期反诈先锋。

我们不妨句句解之。先是三人的座次:

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这就可以预见三人谈话之主就是这个斟酒请客的胖子。事情也果然如此,胖子率先挑起了话题,开口一尊大神佛,旁敲侧击地引入主题,就是“危素老爷子":

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

这话里当然是透着机锋的。通过危素贱价买房和县官登门道贺这两件事抬起危素的身价,目的是为了后面给自己抬旗。这里也有个小处值得注意:正是因为危素买房,县官才有了乔迁新居的由头,这才能有正当理由登门道贺,完成一次久违的往来勾兑。可以说,买房正是为未来的勾兑埋下了钩子,只等县官心领神会。胖子的手法也一般。他埋下的钩,叫瘦子正好钩上了:

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

瘦子话里揭示着后面范进、张静斋借门生的名义汤知县那里打秋风占便宜的程式,而胖子话外赶快接过话茬,钩起“危老先生门生"的钩子,一直牵扯到自己:我的亲家是危老先生门生,我当然也是这外围圈子的一环了。不信你看,请你们吃的鹿肉就是明证。到这里,胖子自抬身价的谋划已经展露无疑。从女婿带鹿肉回家的那一刻起,“请客吃饭——扯出危素——钩住自己——自抬身价——伺机变现"这一链条就已经成型。胖子最后一句“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就已开始卖起人情来。好像全不怕自己的女婿请不动亲家写字,或者自己的亲家不愿用这字晋谒危素的情形。只当一切毫无障碍,幻想着危素大驾光临,驱赶乡户,守卫良田的美好未来。在这里有非常幽默的汇评说:“危老是乡户驴猪都总甲。"危素大概难做这个驴猪都总甲,但胖子通过捧出神佛,九曲十八弯地在嘴上和危素搭线,急不可耐地坐实自己的外围身份,也把瘦子和胡子唬得一愣一愣。瘦子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他:“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好像还在犹疑胖子卖人情的言之凿凿,胡子却跟着胖子的脚步一起吹捧起来,氛围炒得十分热闹:

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

皇上送出城外,危素再三推辞,这是多大的面子。绘声绘色,就好像亲眼看到的一样。完全可以想象,这个追随着胖子卖乖的胡子,会是胖子接下来的第一批客户,视情形又随时转化为受害者。

《儒林外史》第一回回目评说:“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所谈论又是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正是如此。理想的儒林,清晰简洁如危素——时知县——翟买办。实际的儒林,滑稽含混如胖子、瘦子和胡子。可胖瘦胡绝不与危时翟判然有别,正如他们操心驴猪乡户也绝不比文人操心官宦更俗一样(何况严监生、严贡生二兄弟一个挑了灯芯,另一个抢了小猪呢)。胖瘦胡是此后各路文人之真身,而文人们也不过是胖瘦胡涂脂抹粉的法相。我们在后文还将不断地看到这种埋伏笔、挂钩子、牵拉扯引卖人情、虚虚实实打秋风的段落。譬如最登峰造极的一处是名士赵雪斋对景兰江的说话:又是中翰顾老先生,又是通政范大人,又是御史荀老先生,个个都来请我们作诗。一段话扯出一串大官,名士的身价越抬越高,名士的身份越做越实。而这种动辄谁谁请我,谁谁座上宾,谁谁称赞我,和我合过影的名士、门生,诸位读者如有不幸出入过一些典雅场合的,绝对会见得比看书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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