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之一 香港與島

我一直相信，人與土地之間的連結，不論那一塊土地是固定的，還是在海上飄流的；是生的，還是死的。有了土地，人就可以落地，再生根。

生在香港，外人對這土地的印象總是一座城；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五光十色的城市夜景，還有食之不盡的各國美食。但對城內的人而言，這些面向都是虛無，更實際的才是生活。

香港分成兩大主要部分。一邊是遊客最熟知的銅鑼灣、中環一帶。這邊其實是一座島，從最西端的堅尼地城，到最東端的柴灣，有一條長長的電車軌連接着。跳上電車，緩慢地看着這着島嶼的變化。從異國海邊風情，走到金融命脈，再到購物中心，間中經過的某些地區，會見到在城內苦苦工作養家的人，也有食物鏈上最頂端的一群。這些不同的面貌，全都擠在同一座島上。

另一邊則是一片大陸。遊客會知道九龍，即是尖沙咀、佐敦、旺角一帶，卻少有知道再內陸的新界地區。基本上，新界就如台灣的南部地區罷。山多、樹多，地區與地區之間隔着不近也不遠，剛剛好的社交距離。裏面住着很多很多人，但每個人似乎都想過，希望走到對面島嶼尋找更好的機會與生活。

而我是生在這片大陸的人。正如大多數人一樣，從小就嚮往着對岸的那座小島。可是，對於小時候的我而言，即使將雙腿盡力伸展，仍不足以踏上那島上的任何一塊土地。只能間中在電視、電影中掠過的畫面，窺探島上那從未見過的面貌。記得以前有齣以那島的金融中心地帶為題的劇集，每晚準時八時正就會上演那島上的人上班的狀態。在那邊工作的人，似乎都輕鬆得很；間中在上班時間談天說地，走到附近的餐廳買咖啡，又或每天忙着談戀愛，沒有一個人會工作得失去自我。與我每晚看到的父母親截然不同。

現在的我長大了。我的雙腿仍然未足似伸到對岸，但我懂得借巴士的力量，渡上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搖到那座島上，每天如是。對了，我終於來到了這夢寐以求的島嶼上班了。

每天一早一晚，車程很長，中間還要轉乘另一輛巴士才能到達工作的地方。可是，我仍然對這路程上一切的風光朦糊得很。或者，跟我坐同一程巴士的人都有類似的印象罷。每天早上，我準時坐上6時57分開出的巴士，然後走到上層左邊的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其他人都有默契似的，每早以同樣的時間、位置安放好自己。然後就會進入寧靜模式；有些人低頭玩手機，更多的人選擇合上雙眼，補上從未足夠的睡眠時間。偶爾，過於猛烈的陽光經海面的折射透入車窗，光得讓我驚醒過來。往外看看那平靜的海面，安心而強大，好像可以把我的情緒都好好收到海底之中，然後輕撫着我，說：「再睡一會吧」。

再下一個畫面，已經是隧道轉車站了。因為那座小島從東到西相隔很遠，香港人的步伐卻又很趕急，於是不能讓每輛巴士走遍這座小島的每一個角落。隧道轉車站的設置就可以讓每個人先落車喘一口氣，再登上另一輛巴士，直達小島上準確的那片地域。這亦是一個最後的提醒，再不回頭，你便要跨越海域，登上那小島了。

說是轉車站，其實是一條長長的馬路，旁邊的行人路上則每隔幾米就有一個巴士站牌。早上每個路經的人都像裝了自動導航一樣，不用看標示，直接走到排隊的位置。有時人龍很長，剛到的人一面疑惑，先到的人就會輕聲告知：這邊是970，旁邊才是970x。這些不同數字的排列就是暗號，只有城內習慣的人才能明白。

說是登島，其實只是乘着巴士，走進那又長又黑的隧道之中。見到下一片光明的時候，已經在島上了。沒有浪漫，也沒有絲毫浪費掉的時間。香港人的效率一直是如此運作，日復一日，來來回回。

小時候的憧憬隨着年月已沖刷掉了。現在剩下的，只有生計。電視上那些畫面終究沒有出現；沒有下午茶時間，只有加班、工作，直至入黑。間中離開公司的時候，天還是亮的，已經感恩。但我還是喜歡這個長大了的自己。以陸上人的身份登上了這夢想的一座島，現在的我，夢想要登上更遠的島，追尋那或許從不存在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