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金宵大廈2》衍生種族歧視的幾點討論
關於香港無線電視劇集《金宵大廈2》中,由香港人扮演菲籍外傭,而產生種族歧視的討論,坊間已有大量的報導及書寫,但比較網上各自的漫駡及只傾側一點的分析,BBC及獨媒的報導便比較溫和,它們羅列不同的角度,特別收納菲律賓演者及不同崗位人士的意見,便更見用心。
種族歧視問題涉及文化定型及習慣,身份認同,公共話語權,社會平等制約等問題,是很複雜的,不過終歸還是以傾聽弱勢/被歧視一方的真實意見及感受為基礎起點,而不是華人自己討論,覺得應該聲討,覺得塗黑臉是有問題就了事。以致電視台自辯故事很好沒有歧視反映菲傭生活的說法,還要胡亂類比外星人話題,是最差勁的公關回應。情況就如辦公室性騷擾,加害者笑着說其實都只是說笑,無傷大雅,碰一下肩膀也叫騷擾,那你今生不要再跟人握手之說,是很無賴,也對受害人雙重傷害。
反觀演員的誠意回應,縱然受到各媒體及人士攻擊傷害,但仍了解事件,包容,向同樣受傷的種族致歉,而又堅持自己專業,便最値得尊重及欣賞。
至於一些人士對演員如何演繹不同角色的延伸討論,甚至類比如果有殘障角色就要找真正的殘障者,盲人就必然要盲人才可以演出,認為這是很荒謬的邏輯,故推論以演技扮演其他種族是很合理的事,且其演技應該值得被讚賞的議題,已有一些文章解釋不能這樣比較了。情況如同台灣常有的恐同言論,說如能接受同性戀,將來就要接受人獸交的說法,都只會顯出提出者的無知。我則建議不妨回到上述先考慮及訪問可能被歧視者(不是隨便找一位親朋戚友喔!) 的觀感為起點,再了解歧視的定義,才去書寫這種沒有事實基礎而無限延伸的說法。
不過,如果這樣部分人士仍然覺得不爽,還是覺得在舞台及影像上演技可以凌駕一切的話,我曾在英國旁聽了一課「Disable Theatre」,或可嘗試以此經驗說明一下。在英國,除非得到被指名的當事人同意,或有關社群的協會支持及參與製作演出,否則很殘酷及現實地,只能由該種族或界別人士出演角色。即是簡單來說,弱能人士要由弱能人士去演喔!不然你就要找其協會參與,並作為長期指導,了解所有排練及指向,才有些微機會由其他人士出演,當中更不能涉及以演技假扮該殘障的刻板印象特徵,因為即使大部分殘障人士有一些常見現狀,但不代表有這些現狀的人就必然被標籤為殘障。這種扮演過程最終只會加深大眾對殘障人士的刻板印象。
可能又有人要說,那太誇張了吧,怎可能那麼容易找到相對應的演員?那以後演員什麼也不用演好了,有關種族或殘障的演出也不要演好了!但現實是,如果找不到的話,為什麼你偏要去演沒有其種族或殘障的角色呢?身為劇場監製可以直接告訴你,世上沒有找不到的專業演者,只有你肯不肯花錢及時間去做而已。當然,你的製作也要對得起該處境的人喔,例如姬素·孔尚治(Crisel Consunji)就曾收到《金宵2》的監製接洽,惟不想被角色定型而拒絕了。如果你不肯去花錢及時間,而又偏要用其他人去扮演,那居心何在呢?是為了借這些種族或殘障去突顯自己的高尚與慈悲?突出節目具有同情心嗎?世上千萬個劇本,為什麼偏要找某些題材?而如果你真的關心某個題材,甚至想讓社會關注某弱勢或人物,那就更應該先接觸你想支援的人物或社群,了解他們的狀況,先明白他們怎樣才覺得受到歧視,文化是怎麼樣,甚至嘗試從中找到角色,去探討其之於社區的種種生活問題,這才叫關注社群的工作,也是英國已行之幾十年的真社區文化共融實務。回到香港,其實也有不少藝術工作者,就算資源缺乏,政府及社區阻撓,仍努力做類似的事情。並我可以肯定的說,他們所付出過的心思及心血,是那些旁觀隨便說幾句以後盲人就要找盲人演啦的嘲諷話的人難以想像。這些藝術朋友考慮的,從來不只是作品是否關心弱勢社群,而是這些弱勢有否參與權(或受到支援),及在作品中發聲。
然而,我並非要說為了配合角色需要,可以因應種族或身體缺失,而隨便找個路人演出,當然我仍是支持既要找對應的人選,而他又需要有演藝專業。但看到網上有人寫為什麼不找菲律賓人出演,反正影視演員不需要特別技能云云,真心覺得這些無知者才是最歧視表演專業的一群。不過確實,這便牽涉一個更龐大的體制問題,不同於歐美文化,已發展針對不同人士需要的演藝入門渠道,香港始終在文化融和上落後於人,至少本地能獲資格參與演藝事業的人種過窄,操非歐語非中文的演者更是少之有少,又例如部分演員很多時會無意識地隱藏自己南亞種族的身份。這始終關乎香港普遍都是崇洋拜金,對非歐美中日韓之外的種族,有根本性的集體歧視。
另一個必須提及的是,劇場與影視所追求的真實,普遍而言是有差異的,但直到廿一世紀,因為觀眾已太習慣媒體生活,令二者的界線模糊,當中表述概念與反映真實之間的論述,已是普遍觀眾可觸及的討論範疇。故此,當觀眾必然知道不論劇場或是影視都在呈現「虛假」時,單是「暫停懷疑」 (suspension of disbelief )理論已不足夠辯證扮演其他種族是否正確。原因是不論媒介如何,觀眾已不會再乖乖地跟隨創作人指示,暫停懷疑,而是一定會繞過作品,思考創作意圖,象徵指涉等。例如一場全男班出演的《天鵝湖》舞劇,它想強調的是超越性別的愛,還是打破男女性對美的刻板印象的觀感?一齣由全華人演出莎士比亞劇場,它希望觀眾別去種族及國界的想像,集中思考劇中的生命議題,還是要觀眾通過扮演歐洲人種而得到獵奇快感?鄧樹榮一直以來的作品肯定是前者,一些仍要演員頭戴金色假髮的話劇演出可能是後者,而這類型的翻譯劇已越來越少見,也是因為沒有市場,今世的觀眾已變得更聰明,對種族議題更敏感所致。回到電影也是一樣,上世紀的《蝴蝶夫人》要找白人去演日本角色,是否一場白人對東方主義的迷戀?前陣子由黑人演員於《馬克白》(The Tragedy of Macbeth) 中飾演主角,又真的只是為了迎合支持黑人平權的市場考慮,還是想更突出不論任何種族,人類都逃不過權力的支配?回到最初的問題,我認為從來不能一刀切說扮演其他種族就是錯,而是要不停追問製作公司為什麼要扮演,如果它想通過扮演這個概念,讓觀眾意識到種族不同的問題,甚至如上所述是超越種族,討論更深層的人性等,在劇場作品實在屢見不鮮。但反過來借扮演黑人去強調他們的污穢印象,或如九十年代無線常找演員扮演菲籍女傭來恥笑他們不純正英語或廣東話,就肯定是歧視。故此,像今次《金宵大廈2》以仿真實形式去模仿其他種族,而不是通過「扮演的概念」來討論種族或社會問題時,就惹來菲籍人士反感了。
最終,我很同意一些人認為應該思考如何減少歧視,而非製造憎恨的意見。真正能做到如此的,唯有構造足夠公平的平台,好讓不同種族及弱勢得以發聲,擁有較為平等的話語權,再有大量的對等討論才能成行。然而,可悲的是,我仍覺得不論是將事情上綱上線或駡人左膠,都很有意義的。特別是在今時今日的香港,沒有為人發聲的兩會,連提出問題也有危險,以言入罪的年代,要提倡公平公正的多元平台,讓不同人士有討論機會,是多麼令人感到絕望。以致炒熱一個話題,讓更多人關注,來提高市民對種族問題的觸覺,即使不算道義,但可能已是當下香港在討論種族題目方面,最有效的方式。
人類社會來到2022年,世界已受到很多很大的傷害,及有很多的反思,歐美乃至台灣都開始討論,如何修補民主架構上的缺陷,如何在此之上對不同種族及處境的人士來說,建立一個更公平及開放的社會,讓不同的人,特別是弱勢有足夠的發聲機會。然而香港連民主都擦不上邊了,並仍然有掌握權力的人出來單方面說自己沒有歧視任何人,而不是尋求為弱勢發聲的機會。確實,真的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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