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见】西蒙-凯勒:自欺的爱国主义(上篇)Simon Keller
原文载于:Ethics, vol. 115, no. 3, 2005, pp. 563–592.
注:本文为作者试译稿,未取得Keller教授授权,上传仅供交流。如有错漏,敬请指正。囿于篇幅,本文分上下两篇发布,本篇为上篇。
自欺的爱国主义 / Patriotism as Bad Faith
Simon Keller
大多数人认为,爱国主义是一种美德。如果对西方国家的政治世界和大众传媒稍有了解的话,爱国主义至少是被推崇的。1 政治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我认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宁可被称为懦弱、自私或腐败,也不愿意被称为不爱国--但他们的情况之所以奇怪,只是因为其极端性。2 在日常生活中,当你称某人为爱国者时,好像通常你是在恭维他,爱国主义似乎通常被认为是我们应该要为孩子和自己培养的东西。在大众的想象中,爱国主义可能还不能与善良、正义、节制等并列,但它仍然是一种美德,是理想的人应具备的性格特征。
最近关于爱国主义的哲学讨论通常是由关于普遍主义(universalism)和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的争论所构成的。普遍主义--有时被称为“自由普遍主义”,与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密切相关--认为许多最重要的伦理判断最好是从一个不偏不倚的、独立的角度并摆脱具体拥护对象作出的。3 普遍主义者认为,从一个中立的、不受约束的观察者的角度(也许只是作为人类群体中的一员,或是一个单纯的理性存在者)出发,而不是从作为一个特定社群成员的角度出发去作出伦理判断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往往是可取的。
社群主义者认为,伦理判断是从一个传统、社群或社会角色与拥护对象的结构内部出发从而恰当地提出的。4从这个角度看,期望我们在作出伦理判断时忽略我们在社群中的身份是一个错误。一个社群主义者可能认为,那些本质上是从作为这个或那个社群的成员出发而作出的道德判断是完全自然和可取的。
当代关于爱国主义的哲学争论可以划分成三类。首先是社群主义爱国者,他的观点在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的文章《爱国主义是一种美德吗?》中得到经典呈现,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是的!”。社群主义爱国者认为,一个人如果缺乏对国家的爱国承诺,就会与使伦理得以可能的嵌入式视角(embeded perspective)相背离,因而在伦理上是缺失的;爱国主义不仅是一种美德,而且是一种核心美德。
处在另一个极端的是强普遍主义者(hard universalist),其代表作是贡贝格(Paul Gomberg)的《爱国主义就像种族主义》5等文章。爱国者喜爱某个国家和某个群体胜过其他,强普遍主义者认为,这种喜爱是令人生厌的;没有人会仅因为是某个国家的公民而不是另一个国家的公民,而在本质上比其他人更有价值。6在强普遍主义者眼里,爱国主义因此是一种恶习。
处在社群主义爱国者和强普遍主义者之间的是弱普遍主义者(soft universalist)7弱普遍主义也许是在哲学家中最流行的观点;它在巴伦(Marcia Baron)的 "爱国主义和'自由'道德 "中得到了非常清晰的表述。8弱普遍主义者主张,一个好的普遍主义者也可以是一个爱国者,至少在某种有所削弱的意义上。根据这种观点,爱国主义的忠诚可以和从中立观点正确得出的伦理判断相一致;也许个人在适当的情况下,能够对祖国有特殊的忠诚,同时还能履行广泛的在中立观点看来相当明显的义务。虽然弱普遍主义者可能不愿意把爱国主义归为美德,但他至少认为它不是一种恶。弱普遍主义者认为,你可能没有义务成为一个爱国者,但这是可允许的。9
关于爱国主义的争论之所以会成为普遍主义者和社群主义者争论的场所,原因之一是它被视为是一个有启发性的案例,显示了他们二者对普遍的忠诚所采取的不同进路。有人认为,在救陌生人的机会稍大的情况下,试图救溺水的母亲而不是陌生人是错误的,但大多数人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偏爱母亲是合理的,甚至是必须的。但是,如果仅因为一个人是你的同胞而钟爱她是错误的,那么仅因为她是你的母亲而钟爱她是不是也是错误的呢?如果我们不能把爱国主义放在坚实的哲学基础上,那么我们对家人、恋人和朋友的忠诚也同样是成问题的。这当然也是许多哲学家在思考的事情。在普遍的忠诚问题上,人们认为强普遍主义者会面临窘境,或者至少需要吞下一些苦果。因此弱普遍主义的命运会严重影响是否可能存在不贬低各种特殊道德关系的普遍主义者这个问题。
值得进一步强调的是,哲学家们认为爱国主义与其他忠诚之间的类比十分密切。麦金太尔将爱国主义视为 "一类忠诚表现型美德(loyalty-exhibiting virtue)之一(如果它是一种美德的话),这类美德的其他成员包括对婚姻的忠贞,对自己家庭和亲属的爱,友谊,以及对像学校和板球或棒球俱乐部等这类机构的忠诚。 "10奥登奎斯特(Andrew Oldenquist)描绘了这样一副图景:一个人坐在许多同心圆的中心,每一个圆都代表着一个这个人对其感到忠诚的个别领域;靠近她的是代表对家庭忠诚的圆,更远的是代表对物种忠诚的圆,而介于两者之间的是代表对国家的爱国忠诚的圆。巴伦对普遍主义者的爱国主义的辩护嵌入在下述一般理论中:即关于普遍主义如何正视一个人对她自己家人和朋友的喜爱的理论。12凡此种种不一而足。13虽然人们常常承认爱国主义存在或多或少的极端形式,但人们普遍认为,爱国主义是一种态度,其类型与我们对家人、朋友和其他方面的忠诚基本相同,只是对象不同而已。
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我将对上述类比提出异议。我将通过某些方式阐述各种忠诚的差异,并提出理由说明爱国主义在某些方面不同于其他熟悉的忠诚类型。在文章的第二部分,我将试图表明爱国主义与其他忠诚之间的差异具有伦理意义。更确切地说,我将论证爱国主义——如果正确地理解它——涉及一种会陷入自欺的倾向,这就是我们认为爱国主义肯定不是一种美德而可能是一种恶的理由。如果我是对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证明爱国主义的不可取性,而不用在普遍主义者和社群主义者的辩论中采取立场,也不用对其他忠诚的伦理地位暗示任何不合理的东西。
I. 什么是爱国主义?
A. 问题
一个爱国者爱并且忠于他自己的祖国。14在文章的第一部分,我将提出一些关于爱国主义所涉及的爱和忠诚与其他形式的爱和忠诚有何差异的论断。不过毋庸置疑的是,爱国主义对于身处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和不同政治倾向的人来说,可能意味着不同的东西。15 那么我们也许会问,试图为某种单一的爱国主义到底是什么的说法辩护究竟意义何在?实际上,我无意为 "爱国主义 "规定一种意义或是争论一个语词的用法。我的目的是要阐明一个我们大多数人都认同并享有的爱国主义概念,它能够捕捉在当今公共话语中占主导地位的爱国主义概念。(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通过刻画我们日常的爱国主义观点这种方式,我所说的大部分内容都会被大多数撰写过该主题文章的哲学家所接受)。虽然我认为我将要讲述的东西相当紧密地反映了日常想法,因而足以被视为是关于单纯爱国主义的正确设想,但我并不是要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即这个词可以或已经存在其他的理解方式,也不排除如果以某种不同的方式来使用它会更好的可能性16。无论如何,我认为关于“爱国主义”的准确意义的分歧不会影响即将到来的基本论证。稍后我会继续讨论这一点。
B. 选择
理解某类的忠诚的性质涉及到理解所涉的忠诚是由选择赋予的,并且如果主体决定了的话还可以转移到其他对象上。例如,考虑一下你对一个政治人物的忠诚,你支持他不是因为他在你的街区长大,也不是因为他原始的性魅力,而是因为他的政治纲领。通常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你有很多可以支持的候选人,你要想办法在他们之间做出决定。如果你判断你的候选人已经改变或失败了,或者你自己的政治观点发生了变化,那么你可以选择将你的忠诚转移到另一个候选人身上。
其他形式的忠诚,如人们对父母的忠诚,在这方面是不能选择的。这并不是说你除了对父母忠诚之外别无选择,而是说你不能选择谁是你孝顺(filial loyalty)的对象,如果有父母的话。你唯一可以尽孝的人是你的父母(或扮演该角色的人),而除特殊情况外,你不能决定哪些人是你的父母(或扮演该角色)。
在这方面,爱国主义类似于孝顺,而不同于对政治人物的忠诚,因为在标准情况下,你不能决定哪个国家是自己的祖国。当然可能有例外。也许当罗伯特-李(Robert E. Lee)在决定是指挥联盟军还是南方军的时候,他是在决定是作为北方的爱国者还是南方的爱国者;也许一个经过某种培养的人发现自己能够决定是(比如)法国人还是美国人;也许(比如)一个美国人有可能采取一些措施--移民、入籍、文化熏陶--最终使她成为那种可以看作一个(比如)法国爱国者的人。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具有代表性。一个人如果问自己 "我是否应该成为一个爱国者?"一般不会面临更进一步的问题,即"如果是,那么是哪个国家的?"17。
C. 派生的和非派生的忠诚
有些忠诚源于不同的、更根本的忠诚。你对某位政治人物的忠诚可能来自于对某些价值和原则的更根本的忠诚,或者来自于对其所在政党的更根本的忠诚。你对某一品牌牙膏的忠诚,可能是因为你对家乡更深的忠诚,它是牙膏的产地。你可能出于对你父亲的忠诚而保持对红袜队的忠诚,因为你曾经和他一起去看比赛。
其它忠诚是我们可以称之为非派生的或 "一阶 "的忠诚,或者说是 "一开始"(in the first instance)的忠诚,这意味着不存在更深层次的忠诚可以有意义地把它们视为其表现。对道德原则的忠诚可能是非派生的忠诚。通常,球迷对球队的忠诚也是非派生的。我对吉朗足球俱乐部的爱,并不是我对其他事物更深层次的爱的表达,本质上也不取决于俱乐部所代表的任何价值或原则,我只是发现自己是为了俱乐部本身而爱它和关心它。孝顺又是一个非派生的忠诚的明显案例。"你凭借哪种更根本的忠诚而爱你的母亲?"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就忠诚的层级而言,这是解释的最底层。
对国家的热爱可以是派生的。你对尼泊尔的爱可能源于你对登山的爱,你对瑞士的爱可能源于你对奶酪的爱,你对美国的爱可能源于你对自由的爱。然而,正如哲学家经常指出的那样,这样的爱缺少了爱国主义中一些重要的东西18,缺少的东西是爱国者的国家是她的祖国的重要性。凡是喜欢奶酪的人——无论是不是瑞士人——都可以因为瑞士的奶酪而爱瑞士。而对于瑞士人来说,热爱奶酪并认识到瑞士有很好的奶酪,这并不足以使其成为瑞士的爱国者。19这种不足仿佛说明爱国者拥有一系列预先存在的价值——这些价值被一个免于拥护这个或那个国家的观点所赞成,并且进而确定这些价值相当幸运地由她的祖国所体现或代表。对国家爱国主义式的热爱(patriotic love)--不同于其他一些形式的对国家的爱,包括一些形式的对自己祖国的爱--不仅仅是对一个独立赞成的理想存在的忠诚表现。在某种程度上,爱国者对祖国的忠诚基于这是她的祖国。爱国者在一开始就忠于祖国,而不是出于对其他东西的更深的忠诚。
D. 严肃性
存在一种关涉部分忠诚的严肃性。如果你的一种忠诚是严肃的,按照我对这个语词的用法,那么它可以要求你为了它的对象做出重大牺牲;要求你对它的对象表现出真正的、非讽刺性的崇敬;要求你在做出一些道德上有分量的决定时,允许这种忠诚具有一定的力量。一些现在已经熟悉的例子可能会使这种区别更加清晰。
如我所说,我是吉朗足球俱乐部的粉丝。我对俱乐部的忠诚是充满激情的,我让它对我的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我花在俱乐部会员和看比赛上的钱,关注俱乐部新闻上的时间,俱乐部的表现对我心情的影响,都是相当大的。但我对吉朗的忠诚在我们所探讨的意义上并不是严肃的。我不会在播放队歌时坚持站立,我不会为了球会而损害友谊,我也不认为我对球会的忠诚可以要求我犯罪或做出巨大的自我牺牲。20
然而,对父母的忠诚往往是严肃的。你可能会为父母做出巨大的牺牲,并把对他们的义务延伸到严肃的道德层面(你可能会说谎或违反规则从而让他们远离麻烦),你对他们的尊敬——无需唱歌或向旗帜敬礼——也毫无疑问不是出于讽刺或自我意识。即使你对足球俱乐部的非严肃性忠诚在某种意义上比孝顺更富有激情并且更占用你的精力,这一切可能仍然都是真的。我在这里想带出的那种忠诚的严肃性,并不一定与强度相匹配。
正如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爱国主义特征性地将自身表现为一种严肃的忠诚。你可以通过在国歌期间站立、在衣襟或背包上挂上国旗,总而言之,通过对祖国展现一种非讽刺性的尊敬来表达你的爱国主义。爱国主义经常被援引(或被呼吁)用作你为何要(或应该)为你的国家做出重大牺牲的理由。许多人认为爱国主义包括在极端的情况下做好为国捐躯或上阵杀敌的准备;无论如何,很难想象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却无法把对国家的忠诚化为任何道德上有分量的理由。21爱国主义是一个严肃的东西,而其他一些忠诚--例如我对吉隆的忠诚--则不是。
E. 可辩护性
有时候,我们需要为自己的各项忠诚辩护,或者为我们之所以喜欢自己所做之事提供理由。无论我们是否善于提供这类辩护(justification),我们都倾向于认为有许多忠诚在原则上存在这类辩护是很重要的。接下来让我简述一下对于一项忠诚可被辩护这一要求的三种可能回应,并谈谈每种回应似乎适合于哪种忠诚。
首先,你可能会试图通过诉诸某物的某些特征来为对它的忠诚辩护,这些特征与你们之间的具体关系无关。例如,当你需要为你对某位总统候选人的拥护辩护时,援引某些使其客观上成为最佳候选人的特征——不是对你最佳的,也不是你个人视角的最佳,而是纯粹的最佳(plain best)——将会是恰当的甚至是必须的。22换言之,你认为这有理由说明为什么任何人——无论是不是盟友——都应该支持你的候选人。或者干脆换一种说法,你认为即使从一个对自己的具体品质和关系一无所知的角度(中立的角度)出发,你忠诚的辩护力也是可感的。
其次,你可以试着列举出那些中立角度赞同的价值特征,而无需过度强调它们的存在使得每个人都应该享有你的忠诚。倘若要了解关于你的忠诚为何是可辩护的完整设想,我们不仅必须要了解其对象拥有有价值的特征,而且要了解一些你们之间的具体关系。
把对朋友的忠诚看作第二种辩护性类型是恰当的。23我们可以说出朋友的优秀之处;我可能会提及你的幽默感、坦率和慷慨,并把这些看作是因其本身具有吸引力的特征,而不是因为你恰巧拥有这些特征。但这不意味着我会和所有拥有这些品质的人成为朋友,也不是说每个人都有绝佳的理由和你成为朋友。部分地辩护了我们之间友谊的还有我们的关系。也许是我们享有某段回忆,或是在某些方面相似,或者只是碰巧一拍即合。这些考虑可以完美地视作我辩护性的组成部分,尽管从中立的角度来看它们不会完全令人信服。
最后,对忠诚的最佳辩护可能根本无需提及在中立观点看来很有价值的特质。如果我让你为对父亲的爱辩护,你或许可以提及许多关于他的美好的事。不过,那些事情可能在无一与你对他的关怀本质相关。你不必把父亲捧得很高,也无需相信他是一个特别值得尊敬的人,但你还是可以爱你的父亲。即使你认为你的父亲是残酷的、不可救药的、可怜的,你仍然可以爱他并准备为他做出巨大牺牲。对你的爱的最准确的辩护(或者对其为何无需辩护的解释)可能仅仅是:"他是我的父亲"。
这个解释不应该被理解为暗示着你 "无论如何"都会爱你的父亲。如果你发现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他是个病态的骗子或纳粹合作者或斧头杀人狂--你可能会不再爱他。所以你的爱确切地说可能并不是无条件的。然而,这也不是说你对父亲的爱是基于他拥有"不是斧头杀人犯"这样的特征或是由这类特征来进行解释或辩护的。如果要理解你的忠诚,援引像这样的特征并不十分有意义。而"他是我的父亲 "则既是有意义的又是在现象学上足够准确的。
那么,爱国者对国家的忠诚在多大程度上是以国家拥有的她认为的中立性价值特征为基础的,或是由其加以解释的呢?对国家的忠诚在多大程度上必须提及这些特征才能被算作爱国主义呢?
F. 爱国主义与一个国家的品质
有一种爱国主义概念认为,爱国主义必然包括下述信念:客观而言,你的国家是最好的或是具有某些使其优于所有其他国家的特征。24巴伦提供了一种思考爱国主义的方式,她说这种方式 "肯定不符合在我们的文化中思考爱国主义的通常方式",因为它并不要求爱国者将祖国看作是最优越的(superior)。25在某些圈子里,人们似乎认为,表达爱国主义的方式就是说你的国家是最伟大的、最自由的或最美丽的国家,如果有人说外国比他的祖国更好一点,那么他的爱国主义就会受到质疑。
不过我们应该后退一步,不要以为爱国就意味着把祖国当成是所有人都最有理由崇拜的国家,或者是从中立的角度看最有价值的国家。比如有人说:"在任何意义上我都不认为祖国是最好的。我可以指出其他一些国家,它们更美丽,有更伟大的历史,而且更坚定地站在正确的立场上。但是,我的国家有许多美好的东西,而且总的来说,它肯定是一个好国家,所以我很自豪地称它为我的祖国。"当然,他可以被恰当地视为一个爱国者。
然而,即使是相信你的祖国总体上是一个好国家这种信念也未必是爱国主义的必然要求。有些异见者在广泛谴责自己国家的同时也把自己算作是爱国者,而且他们确实认为自己通过关心让祖国变得更好来表达他们的爱国主义。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爱国主义异议(patriotic dissent),它与单纯的异议是不一样的。爱国主义异议的独特之处在于,它需要诉诸于那些被异见者置于国家身份之中心地位的品质,在他们看来这些品质正在丧失、遭受忽视或是没有对其展现出足够的尊重。
(单纯的)异见者可能会说:"这项政策需要改变,因为它不尊重法治,而后者应该得到尊重,"而爱国的异见者可能会补充说:"我们改变这项政策之所以尤为重要,是因为我们的国家象征着并建立在尊重法治的基础上。如果我们放弃了这一原则,那么我们就放弃了我们身份的一个方面;我们就不再处于我所认可和热爱的国家。"例如,西塞罗和罗马晚期的爱国异见者攻击他们的国家没有延续其辉煌的过去。六十年代美国的爱国异见者抱怨美国没有忠实于被置于其核心的自由和平权价值观。在把爱国异议人士算作爱国者的时候,我们是在谈论那些会说一些像"我的国家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但这些东西被忽略或忽视了,这使我的国家目前总体而言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国度"这种话的人。作为一个知道这个国家真正宝贵的东西的人,我的爱国义务就是要大声反对它的现状。"
即使爱国异见者可能不愿意说她的国家总体上是一个好国家,她的爱国主义仍然可以源于某些国家特质,这些特质在她看来是真正客观地有价值的并且它们在使这个国家成其所是这个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我认为这是爱国主义的必要条件。真正的爱国主义忠诚是与下述观念纠缠在一起的,即认为心爱的国家具有某些有价值的特征,这些特征使它至少在某种最起码的程度上真正值得一种爱国主义忠诚。根据对爱国主义这一概念的共同理解,它总以相关国家对某些特定的、合理确定的品质的拥有为基础,这些品质在爱国者看来是真正有价值的,并且它们对国家身份的塑造作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26
要把握这一点,方法之一是思考一下爱国者会如何回应下述邀谈,"和我谈谈你的国家吧。它是什么样的?" 我认为当爱国者回答这个问题时----当她要归纳她的祖国或是要陈述它最核心、最决定性的特征时----她必须调用一些她认为一个国家应具备的良好属性。当爱国者思考她所爱的东西或她忠诚的依据是什么时,她心中必须拥有一些在她看来具有中立性价值的东西。在这方面,爱国之爱不同于典型的人们对父母的爱。在解释你为什么爱父母时,援引他们的美好特征就错失了要点,因为你对他们的爱本质上不是基于他们任何的(有客观价值的)具体特征。我认为爱国之爱则不然。
让我谈谈这意味着什么。首先,它排除了这样的论断:"我是一个真诚的爱国者,但我对我的国家没有什么好感;在我看来我的国家也并不重要。"这样的言论听上去非常奇怪。这并不是说如果你不认为祖国具有某种宝贵的特征就不可能对它忠诚,而只是说这种忠诚不能算作爱国主义。里安-马兰(Rian Malan)的《我的叛徒心》(My Traitor's Heart)一书是对南非种族隔离年代的描绘,它的主人公是一个相信祖国残忍、偏执、暴力并且认为其国家计划也烂透了的白种非洲人。27 虽然马兰对南非的厌恶有时看起来很像仇恨,但他仍表现出了对祖国深深的个人关怀——一种仅针对其祖国南非的关怀。马兰甚至可能热爱南非,但称他为南非爱国者仍然是一种奇怪的语言运用。他对国家的感情不是爱国的感情。他的书不可能叫《我的爱国心》28。
我想稍微唠叨一下这一点。在佩里克勒斯的悼词中体现的雅典爱国主义的经典论述在雅典是我们的和雅典是伟大的断言之间无缝切换。29 如果我告诉你最近出版了一本名为《美国:爱国主义入门》的儿童读物,你就足以自信地推断这本书并不包含恶劣对待印第安人、黑奴或越南村民的痛心疾首。30当然,问题的关键并不是说这就是爱国主义的全部,而是说爱国主义是这样一种对国家的热爱:它源于或附着于国家在那里被认为值得骄傲、赞同、喜爱或崇敬的那些方面。缺少这些,你就没有爱国主义。
我提出的爱国主义的特征也排除了下述这种所谓的爱国主义,它附着于一个国家的某些特征,但这些特征——爱国者自己也承认——对于理解这个国家的真正含义是次要的。如果有人说:"当我思考我的国家到底是什么和它到底代表什么时,我只感到轻蔑或冷漠——但它确实拥有一些我打心底里觉得非常漂亮的湖泊",那么他是一个爱国之湖泊者,而不是爱国者。
同时排除的还有下述可能性,即一个爱国者认为祖国具有一些宝贵的特征,但对它们是什么却没有具体的信念。这种情形相当奇怪,但我想针对的是有些人会这样说:"我爱我的国家,我认为它有值得我骄傲和爱戴的特征 我说不出它们是什么,但肯定有一些;每个国家的内核都有一些宝贵的特征。不管它们是什么,我的爱国主义就建立在我的国家宝贵的决定性的特征上。" 我的主张也排除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一个爱国者的爱国主义不是立足于他的国家拥有正面的特征,而是立足于它缺乏负面的特征。在这里,我想针对的是这样一类人,她们可能会纯粹地说:"我对国家的爱是因为这些:它不是二战的侵略者,它从未投掷过核弹,也不是任何毒蜘蛛的家园。"
我们之所以难以将这些人视为爱国者,是因为他们显露出他们的国家没有任何值得效忠的确定概念;没有一个人对自己国家的含义有特殊的概念。爱国主义与对心爱的国家有一个相当明确的认识相联系,这个认识包括它具有具体的宝贵特征。
G. 祖国,无论对错?
我认为我关于爱国者必须如何看待自己国家的主张,符合我们对这一概念的日常理解,也符合哲学家们对这一概念的主流看法。但是,它可能会显得与一种爱国主义的流行表达不相一致:即,"我的国家,无论对错!"这个口号。根据我与人们谈论这个口号的经验,人们对它的含义的共识比最初预想的要少得多。我将快速地提及理解这一口号的一些方式,并谈谈我认为这些方式与构成爱国主义的态度分别有什么关系。
有时,这个口号被认为是 "我会支持我的国家所做的事情,无论我认为它是对的还是错的"。有时,它被认为是指:"对错与我无关,我只关心要支持我的国家。" 无论哪种说法都符合我对爱国主义的描绘(不过当然不是出自后者的要求)。诚然,发表这两种言论的人绝大多数都能说出他的国家究竟有什么值得如此献身的地方;这将涉及到指出这个国家的某些宝贵特征,即使不是像 "永远正确 "这样的特征。
有时,这个口号被认为与舒尔茨(Carl Schurz)的名言 "祖国无论错对;如果对,就保持正确;如果错,就回到正确"相一致。(请注意,这显然不是这个较短口号的出处。舒尔茨是在回应一位威斯康星州的参议员,而这位参议员在说"祖国无论错对"时显然是在嘲讽他。)32这个版本的口号表达了这样一种意图,即无论出发点如何,都要支持国家的道德繁荣(moral flourishing)。如果说话者做出这种承诺的原因是她看到了她的国家的宝贵特征,这使得它的繁荣尤其值得为之奋斗,那么在我看来,她完全可以通过这个口号来表达她的爱国主义。而我认为,说出这个意思的口号的人,极有可能确实有这样的考虑;即使有关国家需要回到正确而不是保持正确,但口号中仍有一种充满希望和热情的感觉来说明这个国家有一些东西使它能够并且值得救赎。(而在《我的叛徒心》中的情绪是不可能说出这个口号的)。
不过,在有些情况下,可能有人会仅仅因为这个国家是她的国家而认可这个口号。这与她对自己国家的彻底厌恶和羞愧相符,也和她认为的支持祖国一文不值的想法相符。出于我已经讨论过的原因,这听起来就不像爱国主义。所以,我很乐意接受一些可想象的感叹:"祖国无论对错"可能不是爱国主义的表达--虽然绝大部分都是。
H. 什么是爱国主义?
我已经尝试表明,爱国主义不是一种像其他任何忠诚一样的忠诚。作为一个爱国者,就是对国家有一种严肃的忠诚,它不是以选择现象为特征的,它本质上立足于这个国家是你的祖国,并且可以追溯到对这个国家(被认为是)宝贵的决定性品质。从某种程度上说,上述爱国主义特征使它有别于人们熟悉的一些忠诚形式,例如对政治人物、父母和足球俱乐部的忠诚。爱国主义是否因此就与所有熟悉的忠诚形式相区别,这个问题我还会再谈。(不是。)但我们至少为论证反对爱国主义的可取性开辟了空间,这种争论不能转化为对一般忠诚的攻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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