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小寫|如何完美地整理記憶

陳阿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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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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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很多,都是不復存在的過往。老爸是念舊與沉緬回憶的人,我不禁揣想,他是否在那些感到孤單的時刻,翻看這些相簿,但又會否愈看愈覺孤單?

家散之後這二十年,老爸一直獨居,即使生病也不願去和大哥同住。最後幾年,他住的地方愈發簡陋,能留的東西也愈來愈少。治喪期間,大姊偕同大嫂與姪子前往老爸住處整理老爸的遺物。原本以為需要花上個一兩天,怎知不過一個上午,就全部清空了。

「欸有很多照片,還有妳的獎狀,都先拿去哥那裡,妳自己再看怎麼收嘿。」大姊跟我說。

二十年來我時不時接到老爸電話,問我什麼東西要不要留,那些東西無非是以前念書時的物事:書包、制服、袋子,還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書。我通常直接叫老爸扔了。「留那些幹嘛,又沒有用。」但我知道老爸比我更捨不得扔,特別是那些雄女時代的東西。那對他來說,該是我這個女兒帶給他最大的榮光。

昨天是乾淨後的第一天,我們兄妹幾個各自試圖落回自己的常軌,但始終有股無法安適的空虛。大哥一早就丟了訊息到LINE裡問安,姊姊們也紛紛回應。坐在洗衣店的我跟大哥說,我看完洗衣機轉轉就去找他拿那些照片。

到大哥家,大哥搬出一大落相簿,雖有泛黃,但收拾得相當好。「妳老爸真的很會收這些東西」「啊妳帶回去就要收好捏」「啊不是還有什麼妳也要記得拿喔」大媽在一旁反覆說著,大哥忍不住回嘴:「好啦妳就讓她慢慢看,她知道怎麼收啦。」我笑一笑,「沒關係啦,你就讓阿母仔講。」老人家想表達的事情太多,但能說出口的句子,竟就這麼幾句。

照片很多,都是不復存在的過往。老爸是念舊與沉緬回憶的人,我不禁揣想,他是否在那些感到孤單的時刻,翻看這些相簿,但又會否愈看愈覺孤單?

其中有一大本收著我求學時期的所有獎狀,也有姊姊們的一起。那些從幼稚園到大學現在看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的小時了了,在老爸的眼裡彷若無價珍寶一樣。我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情緒,可能終究還是感嘆吧。

我想我是最讓老爸失望的女兒。我沒有走入家庭,沒有生個小孩讓他抱;我做的工作他從來都聽不懂是什麼,也拿不出什麼傲人的成就可以讓他驕其親友。我逐漸一年回不到一次高雄,甚至近四、五年與他愈來愈疏遠,幾個月打不到一次電話給他。而我曾是他最疼愛也最寄予重望的么女。結果。

他可能從來都沒料到這樣的結果吧。如果他對此能未卜先知,他會否把對我的期待移一些到我哥哥姊姊身上去,且獲得較為相對的回報?我不知道。但我的確是讓他落了空的。

我時常想起一件事。那是我還在誠品好讀當編輯的時候。那時三多商圈SOGO後面有個機車寄車場,老爸在那邊上班。我有的時候回南部,會勻個幾小時過去突襲,帶飲料去看他與他的同事。他總在驚喜過後,樂呵呵地分發那些手搖飲品,一邊跟他的同事介紹:「這阮欸查某囡啦,雄細漢欸。」

某次剛好遇他下班。我想了想,說,「爸爸我們去大遠百,那邊有我公司開的書店,咱來去看麥欸。」

我爸一聽,臉上一陣赧然,拉了拉他身上其實一點不髒的襯衫長褲。「啊我剛下班,衫攏就胎哥尬,安捏甘賀。」

我翻個白眼拉他就往大遠百去,一邊跟他說沒關係啦沒人會在意而且他衣服一點也不髒。然他就還是那樣,帶點不好意思地,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樣地,讓我拉進了電梯,直上那處空間設計如鯨魚腹般的誠品書店。

在老爸驚嘆於偉哉誠品的縫隙,我帶他到陳列著《誠品好讀》的架上,抓起最新出版的一刊,翻到當期我負責的文章,指著上面的名字:「爸爸你看,這我寫的。」

老爸臉上亮起了光。他接過雜誌,仔仔細細地巡梭著那上面印著的那三個字,那是僅念到小學四年級的他單薄的字彙裡最熟悉的其中幾個字。那是他小女兒的名字。

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懂我寫的是什麼鬼(其實我自己有時候也不太懂),但他知道我的名字在那上頭,放在這處裝潢氣氛都如此高尚的書店裡販售。我從來沒有像那一刻如此慶幸我能在誠品上班。

這件事在我和老爸的記憶裡留下的片段可能不太一樣。或許他記得的是看到我名字印在紙上,那個喜悅的瞬間。而我記得的卻是他聽我說我要帶他去誠品、去我上班的公司時,他那股覺得自己攀不上的赧然。那一方面讓我覺得老爸實在很憨厚可愛,也隱隱有著難以言喻的酸楚。也因此當他後來知道我離開誠品,他的失望的確也讓我有點難過,我又讓他失去了能在親戚面前稍可說嘴的一件事。又或者,我讓他失去的不是這個,而是一個他比較容易能理解自己女兒在哪裡呷頭路的途徑,讓他又成為一個連自己女兒在做什麼都搞不清楚的失職父親。

但誰真的失職了呢。我終究沒能照這些獎狀編織給我爸的藍圖,走上他以為的康莊之路。那些他希望我能發生的,我一項都沒發生。我走得歪歪斜斜,他看得心驚膽跳。我不知道我到底會走去哪,好在他也看不到了。



(此文為2019年11月我父過世後事期間,寫於個人臉書。此處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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