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雜事|配眼鏡記

陳阿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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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會想,要是我開店,我絕對做不到這家眼鏡行的耐心與服務。過往在網路上看評價找店不免踩雷,畢竟這年頭買星星買評價都太簡單了。但在這次配鏡過程後,我相信這家眼鏡行的每一顆星星,都是自己踏踏實實摘下來的。

不是業配。只是覺得該把這篇寫下來。

許是職業關係,我老花得早。很久以前一個朋友對我說,老花不像近視那樣循序漸進,而是一夜之間。換言之,可能就是你某天某時,自然而然地把手上一張什麼拉遠了瞇起眼看,在你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動作的時候,恭喜,你老花了。

我帶點驚恐地覺得朋友唬爛我,但這段話我始終沒忘。很快地,某天我發現我視物遠近焦距切換很有感,無論是從遠看近,或是從近看遠,都得歷經一段模糊至清晰的過程。我知道,約莫是老花了。

那時我大概才三十五歲吧,還是更早,忘了。只記得一次採訪工作結束,和編輯、攝影一同午餐。等著餐點送上桌的空檔,我拿起桌上的小立牌,看不清楚便順勢拉遠一點,嘴上還一邊要編輯看我的動作問他會這樣嗎,他一派輕鬆地說會啊,老囉。身旁小我們幾歲的攝影當下莫名崩潰地遏止我們,要我們別一副七老八十的樣子。

幾年過來我的對焦能力只有每況愈下。有時看中醫,中醫說是我心臟無力,血液送不上腦部,影響了眼睛。中藥吃著調理多少有用,但人也不是太勤快,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然後就停滯了。

相較同輩我算服老認年歲的人。畢竟我覺得我能讓自己活到這個歲數也算一種成就,是以對數字不瞞不藏,隨著年紀而來的種種身體變化也淡然接受。好好地變老比想著怎麼回春來得實際,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但我還是撐到很晚才去配老花眼鏡。原因無他,貴。只要知道身邊好友誰去配了老花眼鏡我一定先問多少錢,大抵上都近萬。我沒有錢。

一直到今年年初我想著真不行了。白天出門都還可以,晚上騎車看店招看號誌都是散的,這樣下去每天都在燒陰德值保命。趁著振興券發放,我便決定要去配老花眼鏡,就當政府補助我。

選定的店家是我觀望很久的,google評價五顆星。打從我搬回南部,便時不時在網路上搜尋哪裡有口碑不錯的眼鏡行,前前後後找了一年多,揀了兩三家放口袋名單。某天騎車經過原本以為很遠的其中一家,覺得距離實際也還好,那就它了吧。

只是沒想到前前後後共去了五次,將近一個月才配好。


第一次去,店內三名員工,一名年長的設為A,兩名年輕的設為B與C。一開始是年輕的C過來服務,在講述我視力的狀況與需求後,便開始挑鏡框。我長期習慣戴一體成型的無鼻墊鏡框,就還是希望找這類型的。C起先只拿出兩三副,說現在很少人戴無鼻墊鏡框。只是那幾副我沒有很喜歡,想想可能與店家無緣,也不勉強。我正準備起身離去,A與B轉從抽屜又拿出幾副,我便從中挑出一副合意也合預算的來配。隨後改由年長的A接手。

A驗光親切且仔細,結論是我散光與近視都有增加,也有老花,建議我配多焦鏡片,可以一副眼鏡搞定需求。我有點猶豫。

「我有幾個朋友配了多焦鏡片,說眼睛容易疲累,度數也會加重得很快。想請教依您們的專業,對這方面的看法是怎麼樣呢?」

出發前某友知道我要配老花眼鏡,特意打了電話跟我分享他的經驗。他說他戴多焦眼鏡體驗不良,問過眼科醫師,得到「其實不需要配多焦,用不同度數的單焦替換較好」的答案。這段話和我另一個朋友的說法幾乎一樣。我放在心上多時,決定還是直接問出口。

當然拿這問題問眼鏡行的人是有點傻,就像買水果問老闆甜不甜一樣。但秉持著不懂就不要裝懂的態度,我相信A見我如此坦白自己的無知,必定誠信不欺。

A說在他的經驗裡卻是相反的,配度數不足的眼鏡,眼睛的壓力反而更大。但他也明白我第一次配多焦,可能有適應上的顧慮。他說我可以選擇舒壓鏡片,應該比較符合我的需求。

我沒做功課又孤陋寡聞,不知道什麼叫舒壓鏡片,內心第一時間就把這東西列為商人的話術商品。但A幫我配的測試眼鏡戴起來是真的看遠看近一副搞定,遠近對焦轉換無礙毫不卡台,我感動到快要流淚。天知道我自帶柔焦的日子過了多久。

我戴著測試眼鏡,A讓C幫我點了我的瞳距。點完之後,見我依舊遲疑,A說要不我就還是先配符合我度數的單焦眼鏡,至少可以解決我晚上出門世界糊成一團的困境,看近就還是戴我的舊眼鏡。我點點頭。只是身為一個什麼事都想一件搞定的人,想到以後都得多帶另一副眼鏡出門,就覺得有點蔫。

A幫我寫好訂單,我把振興券整封推過去當訂金。離開前不曉得哪根神經不對,或許是眷戀剛剛測試眼鏡的清晰與便利,我又問:「舒壓鏡片適應上會很困難嗎?」

A笑一笑:「新眼鏡難免都需要一點適應的時間。還是妳要配看看,如果戴不習慣,妳就拿回來,我們幫妳換回單焦鏡片。」

我嚇了一跳,還是第一次聽說可以這樣。「那不就害你們賠錢嗎。」

「是不至於啦。妳是客人,我們就是要服務到客人滿意啊。」A笑瞇瞇地。「不然妳就給我們一次機會試試看?」

我愣愣地點了頭,把剛剛的訂單遞回去給A,他改了些必要資訊,又交回給我,說做好會打電話請我來取。

一週後接到電話說眼鏡好了。當天我便開開心心前去,想著此後我的人生將不再朦朧。到了之後店裡只有B和C。C把新眼鏡拿給我,我戴起來,看遠沒問題,看近卻怎麼樣都是糊的。

我想說是我姿勢不對還是怎的,但幾次鏡框推上推下,還是不行。C疑惑地問我可以嗎,我有點不好意思:「好像……不行耶。」

C幫我調了幾次鏡框鬆緊,狀況只有從不行變為勉強。但戴眼鏡不能勉強啊。C把眼鏡拿到後面交給B,兩人交頭接耳一陣,B拿著我的新眼鏡出來,請我再戴上去,問:「妳要戴到什麼位置才會是清楚的呢?」

我把眼鏡往鼻樑壓到最貼,「這樣吧。」

B前後看了看,又調了調,「應該是下面的焦給妳做太低了。我們幫妳重做好嗎?」

我沒想到真的會進入到「重做」的階段,但這樣的眼鏡狀況我真的也無法接受,便答應了。B重新幫我點瞳距,順口問,「那時候是誰幫妳量的啊。」

我眼睛看著B,手往C指:「他啊。」

C一慌:「哪有!不是我吧。」

我愣了一下:「是你啊。」見C不斷否認,我心裡為之氣結。店裡就你們一老二少ABC仨,我再臉盲也不至於搞錯。但橫豎這不是重點。總之B幫我再量好點好之後,說做好會打電話聯繫,再請我過來一趟。


又一週過去,我接到通知,第三度踏入店裡。C看到我便主動將我新眼鏡揀出來,同樣請我試戴。我前前後後試了試,狀況在好像可以又有點不可以的曖昧之間,可能適應一下就沒問題了吧?我心裡這樣告訴自己,想著店家已經幫我重做一次了我不要太機掰,就跟C點點頭。

C收了我的尾款,不忘交代:「如果戴了還是不舒服,就再拿回來喔。」

「要在幾天內呢?一個禮拜?」

C笑了笑,說了之前A說過的話:「有問題就拿過來,時間上沒關係。只要是我們出去的眼鏡,我們都會幫客人服務到好。」

我戴著我的新眼鏡,騎車回家的路上,第一次把周邊或明或暗的店招都看了個清清楚楚。那一晚我很開心。

但隔天就不行了。一整個白天,我從早上,無論看書,看手機,看電腦,都得在某個特定角度才能清晰無礙。我要不得正襟危坐,用睥睨的角度鄙視我要看清的目標物;要不就得一手托腮,用托腮那隻手的小指頂著鏡框把眼鏡往臉貼。完全不是適應一下就能解決的問題。

我再三猶豫到下午,到傍晚,還是硬著頭皮把眼鏡拿回去,決定當個奧客。我才走到門口,C隔著玻璃,見我進門,便問:「還是不行?」

「不行。」我搖頭,萬分抱歉。「就差一點點。」

我把我整個白天的測試結果,什麼姿勢,什麼角度,一一如實詳述給C,C調了又調,試了又試,依舊沒有改善。

可能C一下子沒能調整到更好的結果有點懊惱,他開始出現一點點不耐。我客氣地問他有辦法處理嗎,他悶著聲說,是我挑這種無鼻墊鏡框的問題。

我心裡有一簇小火苗啪地一瞬莫名被這句話點著了。在我釐清自己為什麼火起來之前,我試圖要把這火捻熄,畢竟是我煩人在先。只是我修養也差,止不住自己口氣變硬:「如果只能配到這樣,那就這樣吧。」

我想拿了眼鏡回家。但C臉色不豫,把眼鏡拿到後面給A,又是一陣交頭接耳。A拿著眼鏡出來,問:「所以是什麼狀況呢?」

我想到要再重述一次前面跟C講過的那趴日間演習我就身心疲累,一下子鬱散不開:「所以我要整個再重講一次嗎?」

A好脾氣地接住了我:「還是看不清楚嗎?」他把眼鏡戴回我臉上,推推鏡架,壓壓耳後鏡腳,說,「我們再幫妳重做。」

我腦子裡空白居多,只能喔了一聲。A還是那句話:「我們出去的眼鏡,一定會服務到客人滿意。」


再一週,我第五次踏進店裡。一樣是C很快揀出我的眼鏡,而這次鏡片上頭還有一些記號沒有擦去,猜想應該是他們刻意留著要做測試比對用的。同樣的流程,C看我試戴的狀況,我還沒開口,他便說:「還是沒有好一點嗎?」

A不在,他這次直接去後面換了B出來。B一樣近距離看我眼鏡狀況,可能他腦子還在想怎麼解決吧,我問:「所以是我太龜毛嗎?」

B說不是。「但這種無鼻墊的鏡框,其實我們能調整的範圍是真的比較小。」

又來了,又要說是我挑的鏡框的問題。我盡量保持態度良好,但話忍不住,「你們幫客人配過的眼鏡一定很多,如果這種無鼻墊的鏡框不適合配我需要的這種眼鏡,當初挑選鏡框時你們怎麼不說?而且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那時你們說你們沒有我要的鏡框,我也覺得配眼鏡不要勉強,當下就準備要走,是你們又翻出這些鏡框讓我挑。你們從頭到尾都沒有跟我說這種無鼻墊的鏡框不適合配多焦眼鏡啊。還是這也是你們第一次碰到?那我就認了啊。」

B沉默了一下,不算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說這類無鼻墊的鏡框多是歐美人士使用,相對較不適合我們東方人的臉型。我說好吧是我鼻塌,問如果我在鏡框上貼輔助用的海綿鼻墊會否有幫助,B搖搖頭,接著認真看我:「我可以請問,妳為什麼不喜歡有鼻墊的鏡框嗎?」

「因為我一直以來都是戴無鼻墊的眼鏡。假如我這輩子配過十副眼鏡,至少有八副都是無鼻墊的,另外那兩副就是讓我更確定我不喜歡有鼻墊的眼鏡。」我告訴B,但凡他想得到所有會讓眼鏡各部位歪掉的壞習慣我全部都有:戴著穿脫衣服、戴著運動、單手取戴、隨手亂扔、睡覺壓到……我粗手粗腳,很常弄壞眼鏡,更不想買個明明是日常用品的東西卻需要供起來護著;而且鼻墊不只容易歪,還會給鼻樑壓出兩窪小池。總之就是不喜歡。

B靜靜地全盤聽完我對有鼻墊的眼鏡的嫌棄,說:「那妳要不要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讓妳對這種眼鏡改觀。」

我看著B,換我沉默了。我有點無奈,卻也很感謝他的好意:「那我們就再試這一次。如果還是不行,就換回我原本挑的這副鏡框,然後我們就把這個案子close掉,這樣好嗎?我是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自己功課沒做足我也有責任,而且也不想你們再浪費時間了。」我不信奉有錢就是大爺這種理論,該認的我自己也要認。

聽我同意了,B高興到讓我有點訝異。他喜孜孜地拿出三四副眼鏡要讓我挑,都是那種禁不起摧折的細金屬框,我看了就一陣頭皮發麻。這我拿回去應該不出三小時就會弄斷了吧。

B拿起我原本的竹腳黑框眼鏡晃了晃:「如果妳連這副舊的都能戴得這麼好,這種眼鏡對妳更是絕對沒問題。」他還不忘施展全世界的眼鏡行老闆最愛宣示鏡框多麼強健的招式:把鏡腳往兩邊往外掰成水平做劈腿貌:「妳看,這個真的不會斷。」媽啊我最怕看到劈腿這招,總覺得下一秒眼鏡就會在我面前折成兩截。

我轉移話題,看向他放在櫃上那三副幾乎一樣的眼鏡:「所以你現在是要我挑什麼?」

「挑看妳喜歡哪一副啊!」

那三副對我來說就像三胞胎。「你幫我決定就好,我只想結案。」

B對我的意興闌珊完全不以為意,一臉笑嘻嘻,「真的嗎!妳人怎麼這麼好。」他輪流抓起每一副在我臉上比了比,幫我決定了銀腳黑框的,「我馬上幫妳換鏡片,妳等等就可以來拿。」隨後又像想到什麼似的:「還是妳要不要在這邊等,妳坐一下?」

「馬上就可以好嗎?」我一愣,「好啊,反正我沒事,我在這裡等。」

不誇張,B像是拿到禮物的小朋友,興高采烈且腳步輕快地拿著眼鏡到後面去,跟C兩人一邊討論一邊調整。我聽到一陣機器細磨的聲音,再過一會,B拿著改裝好的眼鏡過來了。

B幫我戴上眼鏡,往我耳後調整鏡腳,又看看鏡框落的位置,左看右看後,問我感覺如何。

我試了一些習慣的觀看角度,好很多。應該說,是好非常多。

「基本上看遠是一定沒問題,就是看近的角度是不是妳習慣的。」B說。

我點點頭。雖然這不是我預期的鏡框,但已經是我希望得到的結果了。

我問B我還要補多少費用,畢竟換了新鏡框,而且他們幫我重做好幾次。但他說不用。我謝了又謝,B搖搖手:「我才謝謝妳給我們機會,還讓妳跑這麼多趟,我們更不好意思。」

送我離開時B又重申假如眼鏡有問題就隨時拿回去,就算斷掉他也會幫我修好。「但妳戴得了之前的框,這副一定更沒問題。這種框真的比妳以為的耐用。」


那天過後至今約莫兩週,除了前一兩天還有些適應過程,基本上沒太大問題,鏡框到現在也依然強健。我真的很幸運,也非常感激。

我時常會想,要是我開店,我絕對做不到這家眼鏡行的耐心與服務。過往在網路上看評價找店不免踩雷,畢竟這年頭買星星買評價都太簡單了。但在這次配鏡過程後,我相信這家眼鏡行的每一顆星星,都是自己踏踏實實摘下來的。

希望他們持續生意興隆。奧客(如我)自此退散。


嘉倫眼鏡|台南市北區公園路595-23號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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