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关于兔子

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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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关于兔子



       

     哥哥,你来到新加坡的那一天,天空比洁净更净,夜晚10点Tanah Merah 的月台,有质朴的深蓝色交织变幻。我的心脏跳得厉害,被来往的风吹地更加摇晃。大雪就是在这漫漫长的路上落下的,纷纷扬扬,好像凝结了所有离家的委屈,好像覆盖了一些没由来的伤心。哥哥,你还记得最大的那场大雪吗?

      应该是世纪初的冬天。雪花轻柔地飞舞,没有融化一朵。它又软又凉,隐藏植物的姓名,模糊了院子上空月亮和梧桐树的高度。哥哥,真奇怪,我总是能梦到它,我总是能见到它。在大雪里你挥舞着桃木剑,我和母亲站在雪地里,你让雪停,雪便小了,你让雪落,雪竟然真就下得更大了。北方的季节是那么地不犹豫,因为果断和彻底显得缠绵,缠缠绵绵的雪里,文竹和万年青挺立着,鸡冠花和金针却已只剩枝干,在母亲的花园前,哥哥,你有一双动物性湿润的眼。

    

     哥哥,你还记得吗?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但是哥哥,像记得人生中所有预言般的时刻一样,我至今能记得那一幕带给我的震颤。你穿着母亲织的蓝色高领毛衣,神情严肃,在雪地里手执木剑,没有什么复杂的情绪流露,你皱着眉头,白茫茫的雪吞咽着我的童年心事。我想象着你眼里的世界,它充满危险,有无法解释的恐惧,难以安抚的失眠——“有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黑发女人,她时刻紧跟着你,藏在你余光的最远处,又消失在你回头的半秒钟。”我想象着你胸口的那道疤痕,藏在秋衣里面,它蜿蜒,并不曲折,从锁骨,到小腹,它就像你身体上的汾河,粗糙的流淌,有敦厚的河床。哥哥,想到这儿,我似乎闻到母亲缝的红包里朱砂的味道,和银针的细微突起,它被你带在身上多年,红色被磨损,如同我玩了一整个夏天的沙包。

     哥哥,我想象着我们成长的轨迹,想象着你的心跳声,与急促的呼吸一起。在乖巧的婴孩时代过去后,我讨厌你的伤疤,讨厌你有缺口的心脏,它们让你天生不同。我讨厌那些女性长辈,她们在喧闹的节日说起往事,用玉米叶一样枯萎的手背抹掉眼泪,她们说你是那样瘦小,你的病是如何令所有人牵挂。我最爱的母亲和大姨,她们陪你走过生死,她们听过你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在被推进手术室前,你抓紧她们的手,哭着叫她们别走。哥哥,我想象着母亲那一刻的孤立无援,她一定愿意倾尽一切换你平安回来。我嫉妒这样深厚的联结,也因此执着了整个青春期。在灾难和疾病到来时,会有人选择我吗?会有人拉住我的手吗?夜发出叹息,一切都是那么混沌不清明,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向窗外,月亮影影绰绰,13岁,我一次又一次失去睡眠。


     在梦的门前,我总是回到爷爷的小院。他躺在床上,形容枯槁,一片落叶腐烂在他深蓝色的中山装。爷爷穿着松垮的皮肤,暗淡的星星变成斑点铺满了他,一整个冬天结霜的干草皮铺满了他。他费力地抬眼看我,没有说话的力气。我低下头,盯着积灰的砖缝,看到在春节,小小的自己欣喜地给爷爷磕头,爷爷那时候还很健朗,他帮我们拍拍新衣膝盖处沾染的土,递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包。

      或许一切都和疾病没有关系。哥哥,你灵活,体恤,就连淘气也并不恼人,你感知细腻,有理解的天赋,有适当的沉默。你是一个让人轻松,让万物喜欢的人。就连我们养过的动物,它们都更喜欢你。那只小黑猫,那只总皱着眉头的狗,姥爷家的小黑,欢欢,熊,那些没有名字的鸽子,还有你的兔子。长久以来,我都以为是母亲的偏爱(她总把我带在身边,给我陪伴,诗意,支持的目光),父亲的无条件宠溺,让我不至于在一些忽视中消失。可在梦的结尾,哥哥,是你带我离开。你关上门,把节日红艳艳的繁荣隔在厚重的门帘里。我紧紧牵着你的手,再也听不到那些看似关注和热络的声音。院子里的光从水井升起,筛过榆树的叶子,树叶又小又密,片片凋落淋湿我们。你从红包里抽出50块钱,塞进我7岁时的口袋,就像你10岁时做的那样,你什么也没有说,你什么都不必说。

     于是那一天,我收到了100块的红包,你用自己剩下的50块钱买了一大堆糖果,它们是农村小卖部里的冒牌货,难咬又粘牙,但是足够甜蜜,我没有再继续伤心。他们都更喜欢你,它们都更喜欢你,世界都更喜欢你,可是你更喜欢我。哥哥,是你拉起我,你看到我的敏感,让它得以不平整地继续存在。是你让我柔软。


     哥哥,我们是看数码宝贝,听着Butter-fly数码宝贝进化时的歌声长大的,那场大雪后,我更加确信你是被选中的孩子,你受过旁人不能想象的苦,并且成长得那么好。而我,作为被选中孩子的妹妹,自然也是独特的,一些恨意就那么轻易地在大雪中消逝。我庆幸从孩童时对你的喜欢和追随,这让我与其他女孩不同。我学会爬树,在盛夏午后的光里躺在树杈间吃桑葚,吃得手指发黑、嘴唇发紫;我们在夜晚出发,荧光灯微弱地照亮村落南边的土墙,在缝隙的小洞里,你捉住一只又一只蝎子,放进塑料瓶中;在深深的水库里你学会游泳,我拿着画板在岸边画画,视野的尽头是青山脚下的羊群。离开时你顺走水库边一棵树苗,种在院儿里冲凉的水龙头旁。那是棵柿子树,现今已经枝繁叶茂,果实饱含日光。

     这是一种意义,哥哥。我喜欢你看待世界的方式,我喜欢星星和蚂蚁。借着一些譬如蜘蛛垂落的时光,我回忆起河蚌的味道,牛尾鞭打牛虻的声响,莲蓬的苦与香。哥哥,这一切的意义在于,当世界的轮廓展开时,我自愿模糊性别,选择了探索,而不是安静伫立在边缘等待着被抚摸。

     哥哥,关于兔子,我想说的很多。可细细回想,却想不起你放学时拿着镰刀出门给兔子割草的模样。它们吃什么草?是猪尾巴草吗?你是去往哪一个山坡,草的汁液是否有荒野的味道?拥抱兔子应该用什么样的姿势,它们的牙齿会咬伤你的手指吗?我很想问类似这样的无聊问题。

     我并不喜欢兔子,你是知道的。它们眼神茫然,过于天真,它们毫无声响,对一切置身事外。可是我记得那两只兔子的死亡,记得你持续很久的那场伤心。长大是一件漫长的事情,漫长又复杂,我们不可避免地走向更浅薄的相似,酒窝,内敛的双眼皮,笑起来下颌角的弧度,饱满的大牙齿……以及一种更令人舒适的性格,尊重又保持疏离的为人处事方式。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更深的不同,对食物的偏好,对待婚姻的态度,一些人生分叉路口的选择。哥哥,你并非没有令我失望过,就像我曾以一些决绝又刻薄的话伤害过你。

  


   

     多数情况下我们有各自的秘密,但有一些时刻,哥哥,我愿意与你分享,只与你分享。去年雨季,我过得不算太好。昔日恋人在分手后给了我一些“建议”,“适当的示弱没什么不好,很多时候我想保护你,可又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他在离开我后,立刻找了新的女朋友。“和你在一起像是过山车,开心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能理解我有多喜悦,可有时痛苦又那么巨大,大得让人想死。和她在一起没有那么快乐,但至少很平和。”他似乎是这么说的。

     那正好是个雨夜,哥哥,我们谈起父母的感情,各自的恋爱。你的话令我诧异,似乎是在安慰我,但更像是否定。“男生是这样的。女生太强会给他们压力。”“但你一定会找到真正欣赏你的人。”你用一些黏浊的语气词,“呀”,“嗯嗯”,“啦”,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床单上,全世界的失恋在那刻到来。我是冷漠的人,亲密关系并不能真的伤害到我,除非是我在意的故乡,除非是我在意的亲人。如果你都不会喜欢我,哥哥,如果你都不喜欢。

      那个夜晚,窗外的森林带着深重的雨水从山坡走下来,用一种湿冷将我置身于他的怀中。我像是一只鸟,翅膀被暴雨打湿。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刻彻底放弃少女时代所期待的生活的(那种嫁给年少时的恋人,在宠爱和保护中度过一生,漂浮但精致的生活),我决定永不妥协,在觉察到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的被抛弃感之前。在此之前,即使无比清楚这是一条险恶又失败的道路,可我仍对它存在幻想。我摇摆着,随时准备为了永恒爱情隐藏自我,为了懒惰,为了可以被庇护的安全牺牲自由。哥哥,或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用声势浩大的反抗掩饰一些什么。但这毕竟也算是勇敢的一种,你说对吗。

  


      雨季过后是八月、九月、十月,在十一月,我即将回家。哥哥,这一整个漫长的季节,我都在想,我们会像母亲和舅舅一样吗?我想起和舅舅的上一次遇见,是在偶然的农村婚宴。人声嘈杂,空气干燥寒冷,甚至落着很小的雪。过事儿的人家院子里摆着六、七张方桌,红色的漆掉得斑斑驳驳,桌上铺着一层很薄的塑料膜,上面摆着一小袋糖果和瓜子。瓜子皮坚硬生涩,果实也索然无味,可大家没办法停止这样的动作,左手微微掬着一小把瓜子,右手很快频率地拿起瓜子在上下门牙缝中一咬,磕掉的皮还没有落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拿起,放进嘴中,扔掉。这一点咸和美味没有一丝关系,但似乎一但停下,交谈也随之落地,我们就是真的坐在冬天里,温度随着雪渍一起流失。


     就是在那样的场景里,我看到了舅舅。舅舅也一定看到了我和母亲。他们隔着人群眼神迅速交汇,又更快速地移开。“那年我们过得真的很苦,不然我也不会向他开口。”母亲开着车载着我离开村庄,冬日融雪之后,夜晚晴朗透明。我仿佛看到2008年的她,非常消瘦,积郁的忧愁写在脸上,在舅舅新盖的洋房里,她坐在茶几旁的凳子上,面前的茶水热气袅袅,她没有端起喝上一口。舅舅总是瘫坐在沙发上,或许在那个时刻,他会坐直挺起身来,或许他依旧半躺着,他会怎样拒绝呢,他也许会叫母亲的小名,“小姆”,母亲会唤他一声哥哥,她会忍住眼泪,艰难地说出自己的窘境。


     在这样一遍遍的回忆里,哥哥,我开始对我们的感情产生怀疑。他们并不是没有过温情的时刻。听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家里没能供她继续上学。那时舅舅在学车,心心念念想做一名货车司机。是舅舅说,“别怕小姆,很快,很快我就考到驾照了,我就能拉货赚钱,我供你念大学。”舅舅整天是个混混模样,书包里铝制饭盒摇晃相撞发出叮叮响声。他说话那么漫不经心,又有十分确定的力量,好像他就该做这件事一样。


     当然,后来舅舅并没有如愿做个司机,也并没有挣下钱供母亲读书。母亲上了中专,读了师范专业,毕业后又很快地工作、嫁人,生孩子。哥哥,我至今不敢看母亲结婚时的照片,那天母亲带了红色的头饰,套着红纱手套,她的美丽是一种孩子的美丽,脸上没有一丝坦然或者宁静,她茫然地微笑着,怯懦写在脸上。母亲离开的那个家庭并没有给她自主性选择,她牢记的情谊也并没有被那个人放在心上。哥哥,我怕极了,那时母亲,比现在的我还要年幼。

      哥哥,我怕极了,故乡的土地是那么易碎,池塘干涸,河道休整,狐狸和刺猬失去踪影。我们的院子被推倒重建,我们都没有见它最后一面。它消失了,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再也无法被证明。舅舅依旧轻浮自私,对家人漠不关心,伤害反反复复。我们会像母亲和舅舅一样吗?我甚至有点害怕十一月的到来。


     11月,回家的紧凑和忙碌冲淡担忧,哥哥,你载我回姥姥家。傍晚前冷的空气清冽湿滑,院子的晾衣杆上挂着长长的南瓜条,窗台上摆着整齐静止的柿子,拖把木棍下的布条已经发硬结冰,烂掉的石榴冻在枝头。这是北方农村常见的冬日景象,干枯又安静,剔除了一切可能的喧嚣痕迹,人和生活都变得缓慢不易察觉,像是被冰封。


     姥爷已经生起了锅炉,因为并未到隆冬所以烧得懒散,热气艰难地聚拢在客厅。在光线彻底消失之前,昏暗里姥姥洗涮好一个大铁锅开始煮羊汤,木柴噼啪燃烧的光比灯泡还要亮。这种衰老的日落,总能轻易令我鼻头发酸。哥哥,在流泪之前,你叫我出门,领我来到姥姥的后院。在被厚厚的干草覆盖住的一个铁笼里,我看到一窝绒球一样的小兔子。

    


     哥哥,我不喜欢兔子,你是知道的。它们眼神茫然,过于天真,它们毫无声响,对一切置身事外。我们蹲在铁笼前面,你拿着一颗草,伸进铁笼里,小兔子的嘴巴快速咀嚼,红色的眼睛并不看你。哥哥,天那么冷了,风里你的关节被吹得通红,我猛然想起那两只死在我们童年的兔子。它们吃什么草?是猪尾巴草吗?你那时是去往哪一个山坡,草的汁液是否有荒野的味道?拥抱兔子应该用什么样的姿势,它们的牙齿会咬伤你的手指吗?我很想问类似这样的无聊问题。这样无聊的问题里,藏着另一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也藏着我们的未来。哥哥,我们会像母亲和舅舅一样吗?


      天暗下来,光线非常遥远,天地一片寂静,我们靠在一起,感受着兔子嘴巴拉扯食物的专注,我们靠在一起,就像两条相临的静脉。你递给我一颗草,彼此都没有说话,风落在我的手背,你紧紧地握住它,我们一样地冰冷,又共同温热起来。然后,你抓起我的食指,小心地点了点兔子柔软的小脑袋。我听到你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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