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4-5|吃人嘴短
第五天的主题(难以下咽的一顿饭)好像对我来说与第三天(印象深刻的一顿饭)差不多。我记忆中最鲜明的节点往往都不太愉快。
不过提到不愉悦的吃饭,第一个让我想起的,却不是我自己,而是莫言。曾看过他的一篇短文《吃的耻辱》,我想,大概没有比吃进嘴里的食物满是屈辱更让人难以下咽了吧。
他写道:
吃人嘴短的意思很明白,仅仅有这点意思简直不算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吃人一棵胡萝卜所蒙受的屈辱怕用一棵老山参也难洗清。
这鲜活的白话,让谁看了不眉头紧锁。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大概能懂他这种感觉。
我妈跟我爸离婚后,与我算是相依为命。她不是个怨妇,嘴上从没跟我提过她的辛苦,但平日里的行止却处处提醒我:她是我妈,是过来人,世界上只有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所以结果就是,我若不听话、不努力,就是没良心、对她不起。
你们喜欢过年吗?
我在上一期的”七日书“活动中也提到过,在我出国前,每年除夕,我都是全天下最痛苦的小孩。因为我爸与我妈都会要我去他们各自的家里过年。而我每年都要面临一次这样的抉择。平心而论,我是喜欢我爸家里的氛围,轻松温暖,饭菜可口。我若跟着我妈,只能到姥姥姥爷家过,姥姥姥爷做的饭不能说不好吃,但天天都是老三样,而每每吃完也没什么可聊的,呆不久就只能回家。我不希望我妈孤零零的,道德上我该陪伴她过个好年,即使我并不快乐。
有一年,在我大学期间,这样的矛盾爆发。我本来决定大年三十的白天,去我爸家里呆一会儿,晚饭回家跟我妈一起吃。可到了我爸家里,才知道那天我小叔叔和表妹一家从外地专程赶来了,我爸意思很久没见了,问我是否想留下来一起吃饭。我自然是愿意,但熟悉的负罪感又升腾起来,于是惴惴不安地给我妈发了个信息请示她。我的本意是,她若答应我就留下,不答应,我就按原计划回去,不与她产生口角。我爸也表示理解。
等了一会儿,我妈没回,紧接着手机没电了,我爸又等着带我和表妹出去买烟火,所以我把手机留在了家里充电。原本想着就到楼下买买,马上回来,可不巧楼下的小店那时候竟关门了,于是我爸临时决定开车去稍远一些的地方买。我至今记得,我们出门的这段时间,仅四十分钟而已。
等我买完烟火回去再拿起手机,却看到满屏幕的未接来电。还有一条条让我整个人颤抖不已的信息:
“不行,快点回来。”
“人呢?”
“不接电话什么意思?”
“年夜饭不回来吃,那你今晚也不用回来了。”
就像是陡然坠入了冷冽的冰湖,我从头到脚透了心的凉。
我自然没有必要再去与沟通解释,我一句话都没有再回。
一年里最温馨的年夜饭,一道道芬香诱人的佳肴,一幕其乐融融的气氛。而我连一个假笑都笑不出,奶奶做的我最爱吃的粉蒸肉在我嘴里也如同嚼蜡,红酒下肚只知饮下了一杯酸涩的液体,烟火更是不用放了,那迷乱的虚无的美好,岂非更让我窒息。
饭后,我爸应该多少有猜到我的情绪在破碎边缘,于是拜托没喝过酒的小叔叔将我送回了家。我妈的家。我本可以留在我爸家里过夜,可到这时,我还傻了吧唧的在照顾她的感受,我想,我若当真今夜不归,那该将她伤透了,可我不愿。
我原以为这个时间,我妈应该在同小区另一栋的姥爷姥姥家里吃年夜饭,但一进门,就看见漆黑无灯的家里,隐约泛着蓝光,电视里的王菲正唱着《传奇》。我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她自然听到动静知道我回来了,但却连头也没回过。
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没去问她为什么不在姥姥家,也没去看她独自坐在沙发上在干什么。我回房间,给友人打了一个电话,请他来救我。于是不多时,我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虽然每年的年夜饭,我都吃不出什么开心喜悦,但那一次最甚,我开始质疑我为何存在。
很长一段时间,我自觉我在我妈面前,就是扮演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形象,谁让我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呢,所以我有什么可委屈可抱怨的,面对她我永远理亏。但这份屈辱,我却不能觉得是屈辱,只能看作是为人子女活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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