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那條前線
周保松把香港的這個盛夏命名為「自由之夏」,寄託了最美好的願景。可大多數人的感受到的,或許是兵荒馬亂。
自 6 月初由港返滬起,我每天都盯著 FB、微信、牆裡牆外各路關於香港資訊,但我幾乎只在微信朋友圈發言。這非是習慣或社交圈使然,自 09 年負笈香港起,我就開始使用 FB(那時還沒有微信),且因微信偏向熟人社交,我特別習慣於 FB 進行公共討論。現在自問一下,或許是因為自己身不在港,面對示威前線所披的血和汗,做一個鍵盤戰士不僅于事無補,而且徒添不安。
但很快,微信朋友圈(以及微信公眾號、微博等)儼然成為了另一條前線。這是我們的戰場。這個我們,大抵是原則上同情反送中運動,又有諸多內地脈絡(生活經驗、社交網路、身份認同等不一而足)的人。
端傳媒在報導中提及,在 6 月 9 日和 16 日兩次主辦方宣佈有 100 萬人和 200 萬人的規模浩蕩的遊行時,官媒採取了低調的冷處理,偶爾談談大灣區的經濟發展,可能是在尋找、打磨有利於自己的「話術和敘事方式」。
彼時,趙皓陽那篇〈香港這座城市還有救嗎?〉廣傳,大抵是說,搞事的年輕人腦子愚笨,並且生活處境糟糕、經濟前景無望。自詡左派的他提供給了兩個解釋:教育問題、階級固化,給「廢青論」奠定了基礎。看見困境,指出問題,但不嘗試解決問題、提出解決之道,而是指責反抗困境的人——這是趙及同路人的通病。
當然,不出所料地,所有反駁這些觀點的文章全部都要掐著碼錶來計算存活的時間。
然後就到了 7 月。在同情反修例示威運動的人中,有兩個時刻掀起撕裂的關鍵:激進行動;身份政治。7月1日衝擊立法會、癱瘓交通(近期蔓延到機場)的不合作運動,以及8月的三罷(罷工、罷市、罷課),超越了不少人對社會運動激進程度的容忍度,和理非的遊行集會符合很多人偏愛的秩序美感。而立法會中的港英旗、被潑墨的國徽、被扔進大海的五星旗,以及連儂牆上被截取下來的那些針對中國人的 hate speech,在在挑起了身份認同的脆弱神經。
正如修例和反修例運動都不是純然的香港內部事務,這些事件也不僅僅在香港引發撕裂。官媒的冷處理自此終結,轟鳴的輿論機器開始塑造「外部勢力煽動香港廢青以港獨為訴求破壞香港」這般不可證偽、無法證實的迷信。
這是一個完整的敘事,對於接受了它的人,再怎麼強調要看到示威者全貌、要理解運動的前因後果,也是無濟於事的。另外,如前面所說的一樣,這是一場國家機器直接操盤的辯論,它用刪帖、炸群、封號捂住了一方的嘴,另一方唾沫橫飛、滔滔不絕,看客群情激憤、搖旗呐喊。所以這裡沒有什麼基於傳播和溝通的民意表達,只有官方宣傳機器所引導和塑造的所謂民情。
這就是我們在這條前線所遇到的對手,由國家背書、動員、支持的對手。
有人支持「廢青論」。他們分不清示威者的光譜,區辨不了不同的訴求,所有人上街的人都是賺不到錢的loser,包括早在6月初就遊行反對修例的律師團體、包括支持示威者的前港區人大委員劉夢熊、包括數不清的教師、牧師、議員,包括聯署譴責政府的政府現役高層官員和基層公務員,包括考入世界一流學府的「別人家的孩子」,一概都是廢青。
有人支持「港毒論」。我有個朋友,在國外留學時遇到5個香港人,無一例外在言談中並置中國和香港,無一例外說「你們中國」,繼而得出結論:港獨者遠非一小撮。顯然,他們分不清身份認同和政治訴求。當年韓寒說自己不是上海人而是金山人,沒有被譴責為「金毒」,恰恰是大家默認了金山的落後與上海的繁華。在中華民族主義者那裡,香港恰好是民族屈辱的發端和象徵(鴉片戰爭及殖民地),又是大國崛起後最好的出口(香港邊緣論、兩制的實力對比逆轉)。香港的「回歸」既是民族復興,而被認為「依賴大陸」的香港,又不再擁有尋求獨立方常有的驕傲和本錢。
有人支持「暴力論」。他們能看見示威者放火設下的防線(並沒有見燒過任何房子),盯著那些聊作自保的口罩眼罩,盯著咬斷的手指;卻不會見到制度暴力,不會見到政府的傲慢,不會認為警方的暴力過量且不合警隊內部的紀律規定。甚至,他們會支持福建幫和元朗黑社會的私刑——哦當然,他們會對機場圍堵老人、捆綁環球時報記者義憤填膺,哪怕這位元記者從未以記者身份示人,哪怕有很多示威者去保護、拯救他,哪怕示威者不斷反省、自責並公開致歉。
這就是我們在前線身陷的戰爭。在這裡,奶茶被下了港獨和台獨的毒;在這裡,明星真心假意地忙著和品牌解約;在這裡,全球人民天天想盡法子辱華;在這裡,每天都會冒出護旗手和「我支持香港員警、你可以打我了」的人;在這裡,他們只相信那譴責香港沒有新聞自由的《人民日報》,和誕生了英雄記者的《環球時報》。
這場反修例運動並沒有那麼複雜,無非是香港人用行動表達了對大陸司法體系和法治的不信任。獲取信任的責任,在於不被信任的人,如何改善自身。這是常識。
運動的不斷升級也沒有那麼複雜,無非是真正的始作俑者香港政府拒不回應訴求甚至隱身幕後,日日推員警和示威者貼身肉搏、彼此憎恨,2個月酷暑的消耗,身邊都有受傷的手足,仇恨螺旋,齜牙咧嘴。
而在我們這條前線上遭逢的對手,是不會講這些道理的,是看不見結構性困境的。他們轉發的是海裡的國旗、塗黑的國徽,他們基於「廢青暴力港獨論」攝取所有符合自身定見的資訊,他們在大國崛起和民族復興的框架中、在帝國亡我之心不死的外部勢力面前,同仇敵愾。
寫這些並非想說,處在這條前線的我們多麼可憐,多麼無助,比起女孩的眼睛,刪幾個好友、和幾個親戚翻臉,微不足道。只是,在這條前線親身作戰的經歷,恰恰是此刻、未來諸多危機的一個縮影。在香港,媒體所呈現的這條戰線,被簡化為大陸政府的顢頇和野蠻,或一些大陸人的善良和勇敢,都顯得那麼遙遠,那麼滑稽。但在身處在這條前線裡的我們看來,一切都盤踞在你從小到大的社交網路裡,他可能是你的父母、中學兄弟、大學戀人、老師或前輩。
我們感覺到資訊的巨大鴻溝,以及正被綁在火刑柱上炙烤的價值立場。這場戰爭中作為子彈射出的每一個字,都在心靈留下劃痕和彈孔。
我們可以選擇不聞不問,不言不語,但正從時代遠方向我們呼嘯而來的巨大深淵,覬覦著我們珍視的一切美好,張開了血盆大口。
這場仗,只能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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