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vol.7 |吃人

翻转硬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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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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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和第一天如出一辙的心悸感。我再一次确认题目,尽管这个题目已被我粘贴到文档里。我不安着一些在阴处我以为很温柔,却是吃人的东西。我又想到《香水》最后的镜头里,发狂的众人撕扯着分食 Jean Baptiste,他逐渐浮出神启一样的笑容,光辉到刺目。所有人都快乐得仿佛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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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是有过天堂的,那就是站在常德的老房子楼下,抬头看得见嘎嘎的窗口,她向我挥手开心地应和我的叫声,那时感受到某种影绰的光芒,我以为是直射的阳光。

窗口是厨房的窗口,厨房是嘎嘎能最大程度施展自由的空间(不知道这里会不会也是她感到最自在的空间)。作为她家庭的长女,嘎嘎过早地学会了怎么“咔锅铲” (咔为常德话“抓”的音译),对于怎么快速打点出一家子的菜熟烂于心。据说,在我还不会走路又黏人的时候,嘎嘎炒菜都要带着我,左手环住我端在臂弯,右手忙活。如今,嘎嘎的手臂却残损了。整天被如影随形的疼痛追索,是经年累月的忍耐,用多少药膏都没用,晚上痛得睡不着时,她会向手臂狠狠捶打两下。嘎嘎还在忍着,她只对自己这么狠。嘎嘎说,当她拿不起锅铲时,就是废人了。

嘎嘎是我少见的一辈子变化也不大的人,年轻时的照片上是一贯的风风火火,明媚、热络、亲切,在众人中一眼就认得出,好像是某种“本真”一直被她保存着。不消说既有“铁娘子风范”,又带着那个时代进步女性的形象,嘎嘎现在还常常开解我妈说,父母要倾听孩子的声音,不能强迫他们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突然从我最长那次离家后归家开始,嘎嘎变了。应该是从她剪掉卷发开始。嘎嘎一直留着一头耳上的小卷发,这一直是我记忆中她的模样。我想得起她打理头发的样子,瘦而有力的手轻快地弹过头发,左侧一下,右侧一下,镜子辉映着嘎嘎的活泛。当她不再有心去烫起发丝,任其疲软地坍塌在头顶,再乱也不在意,我看得见嘎嘎的灵魂在抽丝般离开(这里的抽是抽身的意思)。我其实对灵不灵魂的一度蛮嗤之以鼻(它总是出现地太矫作),现在我倾向于认为“灵魂”是稀罕的,有些人有,有些人无。

像多骨诺米牌,一块倒下,接下来的不过是速朽。嘎嘎在一天天速朽,先是精魂,再是肉体。很有意思的是,现在嘎嘎做的菜,总是被说这个咸了,那个淡了;这个食材囤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吃,那两样搭配在一起多好,为何总是老花样……一辈子都在做饭的嘎嘎,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告诉她怎么做饭,她还是尽量听取吸收这些意见,期望家里人满意,却再做不出自己的味道。我们在广州,吃着不是湖南菜的湖南菜。

嘎嘎知道不要强迫孩子,为什么却一直在强迫自己?好些时刻,我对这样的嘎嘎又气恼又心疼。我无比思念那个在窗口向我挥手的嘎嘎,又好像只能无望地回到记忆里呼唤。

常德是被沅水河包裹着的,这支河流从贵州都匀起头,经凯里、铜仁从会同入湘。得知这样的线索时我正好在都匀,与回乡的路线恰好吻合,我顺着河流一路回到老屋子楼下。那个区域搭乘时兴的社区改造之风早已大变,唯独衔接老屋的巷道未被染指,留了原貌,踏进院门首先是一种得以深呼吸、喘息一口的松懈。守门人还是同一个,他问候嘎嘎近况,说起好些老事,熟稔地仿佛仿佛嘎嘎也是他的家人。

然后,我开始了漫长的环视,久违的单元楼、久违的窗口、久违的抬头。我突然明白,我抬头,迎接我的是嘎嘎生命里的影绰光芒。

某种程度上嘎嘎是我的河流,以非母乳的方式哺育我,长久地滋润我。我喜欢嘎嘎的气味,喜欢她的环抱(可惜我无法缩得足够小,再一次攀上嘎嘎的臂弯)。

人们说吃人,讲的是情势之下的口腹之欲,那么,若被吃掉的是精神,又该如何说?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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