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权主义男性是怎样炼成的
不管是按中国标准还是西方标准来判断,我的男性伴侣都是一个女性主义者。
《男性可以为支持女权主义做到的35件实事》那篇文章被大量转发的时候,我和他一起核对了一下,除了不具备客观条件的个别几条以外,他都做到了。作为一个性别男取向女的人,除非去当女性主义运动家或理论家,否则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更女性主义的事可以让他做了。
我们在一起十几年,结婚快十年,一起养育了一个学龄前孩子,而我和他之前从来没有分享过结成女权主义伴侣的经验,因为他把表达的机会留给了我,而我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表达。
直到写这篇文章的此刻我也没想好,只是想好了另一件事:我现在需要表达,我不再尝试控制表达之外的东西。就这样。
我的伴侣——就叫他1M好了——是80后,在中国大陆一个普通城市出生和长大。他的父母因为历史原因都没有读大学,家境普通。但也是因为历史原因,1M的父辈近亲属都有重视教育的家风,所以他和几个表兄弟姐妹都考上了体面的大学。
1M在大学时读了一些关于文革的回忆录,成了一个政治少数派。那时他对此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只是内心无法原谅1949年之后中国共产党的诸多所作所为,更不会轻易相信它。
他成为自觉的女权主义者更晚,是工作了好几年,又跟我在一起之后的事。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自发的女权主义者。
跟很多城市工人阶层的独生子女一样,从小1M的父母就告诉他,男孩女孩都一样,都能成才。他自己是父系家族这一支唯一的男孩,但是父亲很早就用唯物主义的精神教育他,人死如灯灭,没有必要为了祖先瞎折腾。
后来我们的孩子出生时,1M的父系大家长在群里说“感谢小C为我们M家生了个娃娃”,1M直接怼了回去:“小C不是为M家生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就是我们两个的孩子。”照1M的脾气,如果父系大家长还强调了性别,他的反驳会再次升级。
1M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父亲失业在家,于是全心投入对他的教育;那时他的母亲也非常辛苦,要在外打两份工来支撑这个家。这段经历对他影响很深,一方面让他决心将来一定要像父亲一样对子女的教育亲力亲为,另一方面也让他深信女性在职场上的强大。
1M对我们的孩子到目前为止的教育和照料,完全实现了他自己当年的愿望:他是家里第一个跟护士学会给孩子换尿布的人,除了母乳以外的一切育儿工作他都承担了大部分;他还负责做饭,其他家务和杂事也是主力;他非常期待孩子的下一阶段教育,就像当年他父亲带着他读《三国》一样。
他做以上这些事情的动力和心态都不是男权主义的:生孩子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更不需要光宗耀祖,只是因为自己有能力有意愿去体验当父母的过程;养孩子是一件长期系统工作,从吃喝拉撒到青春期谈心始终必须亲力亲为,否则做父母这件事就没有意义;绝不为了工作成功而牺牲家庭生活,也绝不会接受需要与家庭长时间或远距离分离的工作;孩子不需要去考985,也不需要爬藤,更不需要苦练乐器;至于孩子的性向和性取向,当然只能由其本人意愿决定,唯一例外是孩子未成年时医学和法律上需要家长干预的事务。
以上这些认知在1M和我认识以前并没有完全成形,而我也是在跟他在一起之后才开始考虑是否要做母亲的。但是等我们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时,以上认知就自然成了我们的共识,没有任何分歧需要解决。
由于1M的工作时间灵活,我的每一次孕检他都陪同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孩子出生前就跟孩子建立了强烈的情感联系”。自孩子出生后,1M为我和孩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按照自己的心愿和意志去做的,我们互相不当家务经理给对方派活,也不会对对方做的家务挑毛病。当然,除了他做菜非常好吃以外,我们家的家务水平显著低于我们各自的原生家庭水平,不过我们俩都同意,与其维持一个天天整洁完美的家,不如抓大放小把精力花在自己和孩子身上。
写到这里,我似乎应该笔锋一转,写一些诸如“这样的夫妻关系看起来是不是完美得不真实呢?其实不然,因为……”之类的话。毕竟,就一对在儒家文化圈成长起来的异性恋夫妻而言,假如我是豪门千金,或者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弱点,总之,要是我的“条件”特别好或者他的“条件”特别差,前面的各种描写看起来应该会更合理,对吧?
可惜,我们确实对自己这么多年的夫妻关系满意度极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所谓的“条件”相差无几,非要说我们有什么不普通的地方,那可能只有我们都认为对方是自己的真爱,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一点吧。
诚实地说,我们的关系建立在一系列选择、努力和运气的基础上。我们喜欢对方的外表、性格和价值观,接受对方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水平;我们喜欢自己的专业,也欣赏对方喜欢ta自己的专业;我们相恋的时候已经20好几了,都有过恋爱经验,很快就确定了对方一切都跟自己很契合,连自己觉得是缺点的地方对方都很喜欢或者完全不介意;我们都不相信结婚是两家人的事,我们相信的是结婚之后我们是一家人,我搞定我爸妈,你搞定你爸妈,自己的孩子自己带;迄今为止我们很幸运地既能让人生计划保持同步,又没有遇到考验人性的大灾大难。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对我们的高满意度婚姻生活有帮助:我们相恋的顺利有很大原因是我们都是政治少数派,我们婚姻的顺利有很大原因是我们都是女权主义者。
很难说1M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女权主义者的,不过我也同样说不清我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女权主义者的。我看过的女权主义书籍、文章比他多,关注的女权主义时事、情感问题讨论也比他多,但我不敢说我一定比他更女权。
在1M的女权意识萌芽期,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那时作为应届生在找工作,有一个用人方的人联系了他。但聊了几句之后,他得知对方对他感兴趣的原因是,他当时用的聊天软件头像是一位没那么有名的女明星的照片,所以对方以为那是他本人。也就是说,对方误以为1M是一个美女应届生。在知道1M是男生之后,那个人就不再对他感兴趣了。过了一段时间,1M从另一个完全无关的途径得到了该用人方另外一个部门的工作机会,让他确认了自己确实有资格在那里工作。
1M跟我聊起这件事的时候说,在因为不是美女被拒之后,他除了愕然,还意识到这就是对女性的性别歧视。“因为这就等于说,一个女生要同时具备那么好看的外表和我的简历,才能得到那个招聘机会。”
我笑着跟他说,“这是因为你是女权主义者。如果你是男权主义者,就会从反面解释这件事:因为你是男生才被拒的呀。在有同样简历的前提下,有一张好看照片的女生不就能进面试了吗?这说明女生得到的就业机会比男生更多。”
以上当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而1M也立刻跟我继续讨论。我们都同意,首先,因为1M当年应聘的职位和千万个其他职位一样,工作内容与性别和外表无关,所以在招聘者表现出“想要招美女”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性别歧视者了;其次,他认为在原本男多女少的行业中多招女性是为职场环境多样性做贡献的积极表现,完全可以接受,可是当年那个招聘者的意图显然与此无关,还表现出了对1M的轻视。
跟完全无法共情大男子主义者、性犯罪者和各种感情八卦事件中的“极品”男人的1M相比,我更愿意做我的人类观察,总想去理解那些人。尽管这种理解更接近于解谜,我不会因为多少能够理解他们的脑回路就站在他们那一边,但比起第一反应总是更纯粹、更愤怒的1M,我时常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我还不够女权。
自然,我和1M也经常吐槽那些自称女权主义者,但实际上却是男权主义者、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甚至反人类主义者的人,尤其是那些不相信男人也可以是女权主义者的人。
1M和我都有一些异性恋男性朋友,除了性别不“达标”,别的言行都长期符合女权主义标准。所以1M一开始不认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太平常也太日常了,跟他心目中那种革命家形象的女权主义者差距太大——毕竟,是他把金斯伯格大法官的“最高法院需要有九个女性大法官”的名言介绍给我的,支持女性堕胎权的态度也比我更坚定。
我跟他说,香奈儿女士都可以是女权主义者,她发家致富靠的可是从男性情人那里拿钱,成功之处也没有超出自己的女装行当之外,难道只因为你不如她事业有成,就不配自称为女权主义者吗?这逻辑也太社达了吧。你跟我们那些朋友,都是女权主义者,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你当然也是。
于是,1M就这样从一个自发的女权主义者成了一个自觉的女权主义者。除了更有这个自觉之外,他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实际上都没有多大改变。
原因很简单。我和1M都不是革命家型的女权主义者,由于时间沉淀下来的朋友都至少是支持女权主义的人,也没什么必要在自己的圈子里去破除偏见,辨明是非。所以除了继续把孩子养育成一个女权主义者之外,捐些钱、发发声以外,我们也没有太多值得一提的支持女权主义的成绩。我以前在墙内写过一些女权主义的文章,不是因为种种原因被删了,就是担心被对号入座而在这里不便提起。
在墙外,女权主义讨论的自由度、专业性和热度都已经足够高,如果说还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事,不外乎就是分享一下我和1M作为两个异性恋女权主义者如何以夫妻的身份一起长期生活。
当然,我说这话的前提是,假如读者能接受这种比较宽松的女权主义理解的话。因为在严格的女权主义语境里,异性恋婚姻本身就是反女权的,我所说的状态无非是对男权的投降或者自欺欺人而已。
不过我自己坚持认为,首先,如果一种涉及这世界上所有人的思想理论,竟然要先排除这世界上50%人口的实践权,那实在很难去正面评论它,只能说这种思想轻则不切实际,重则反人类,我不认为女权主义是这样一种思想;其次,人类的思维意识活动,当然也包括道德和智慧,并不是生殖器官自带的生理功能,这是一个常识。所以在评判一个人的时候,我只会根据具体事件中的是非曲直来评判ta,而不会用ta的性别——无论是出生时的还是ta自己认定的——对ta做超越这个事件覆盖范围的判断。这是我个人对任何性别的人持有的平等态度,也是反对性别歧视等一切歧视的通用基准。
根据以上标准,我绝对不会因为我和1M是异性恋夫妻,就剥夺我们自己的女权主义者身份。我会带着这种态度继续分享我的女权主义理解,这篇文章是其中的第一篇,也是我献给1M的情书。希望会有读者和他一样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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