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1|家 — 希望、迁徙与离别
我出生在江南小城的一个村子里。与农村传统的热闹家族完全不同,我的家庭构成非常简单——父母和我。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幢破旧的小楼里,在我出生之时那座房子就已经很老了,是奶奶一家剩给我们的。之所以是“剩”,是因为父亲在我一岁时与奶奶分了家。奶奶跟父亲的兄弟搬去了村后头新建的房子里,与我们的老房子完全不同,那是一幢很气派的独立二层小楼,爬山虎长满了高高的院墙,还有宽敞的前院与后院。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我家的那幢老屋子。它是很典型的江南农村建筑,木门白墙还有黑瓦。屋后有成片的桑树林,连着远处的后山,门口是几棵大树和一条小河。房子是纵向的单进式结构,进门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前屋,穿过厨房兼餐厅,房子中间是阳光泻下的天井,天井里有母亲种的花,还有一个小小的蓄水池。水池里偶尔会装满水,养着父亲在河里笼上的鱼。
除了鱼偶尔也会有其他的东西。父亲给我带回来过一只小刺猬,是被网兜无意间套住的,它被放在池子里,圆滚滚的,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年幼的我兴奋得不行,每天早晚都在惦记着它,给它喂蔬菜、水果,甚至把面包也分给它。 但后来的时间里,小刺猬就只是一直蜷缩在那里,没有吃任何的东西。
天井的后面是看起来稍微新一些的二层小楼。一楼是堆放农杂物的屋子,二层则是一间很大的开间,我们一家三口就睡在那间屋子里。我上幼儿园时,父亲请人在中间加了隔断。隔断是薄薄的棕黄色复合板,我的床靠着那个隔断,睡觉之前我总是拿手摸着墙,质地很粗糙,像一大张没有上过色的纸。
与老去的房子不同的是新鲜的生命。我的出生给了这个家一个清晰的节点,而后时间在我身上清晰地生长,延展出无限的期盼。
日子行驶在一条规律的轨道之上,怀揣着些许迷茫的希望。为了贴补家用,除了白天的工作,父亲常在夜晚去河边下笼,收上来鱼虾去卖,顺便留下一些给我补充营养。母亲开始在镇上的针织厂上班,我放学后就坐在她的身边写作业,一起在天黑之前骑着自行车回家。那间厨房的灯光总是格外昏黄,我们一家三口每天坐在一起吃晚饭,桌旁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在我小学毕业之时已经快要延伸到屋顶。那是我们全家的仪式感,学期末我拿着奖状回家,父亲会站在桌子上,母亲拿着浆糊,那些轻轻的纸张好像象征着什么,被牢牢地贴在已经发黄开裂的墙上。
我关于童年的一切记忆都发生在那里。春天母亲会带着我一起去爬后山,除了野菜还会摘一把的野生杜鹃花,回来养在剪开的饮料瓶里。夏天的乡下偶尔断电,我们就在前屋铺上草席,躺下让后背紧贴着水泥地面,穿堂风会轻轻地吹过头发缝隙。初秋往往是最糟糕的时候,台风偶尔经过带来大雨,年久失修的屋顶会开始漏水,一滴滴从我房间的墙角渗出来,在过后的日子里留下一块块霉斑。
除此之外的细节都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年少的时间总感觉格外的漫长。我在假期里度过很多个父母不在家的白天,除了跟同村的孩子一起玩耍,我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
我躲在二楼的房间里,电视从身后传来声响,我拿着水彩笔画画,刚开始是在纸上,后来是画满了整面的墙。
搬迁
墙上的那些画并没有让我的父母生气,反而促使了母亲送我去学画画。她说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很会画画,随便拿张纸就能画一只老虎 ——尽管他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我开始每周末去镇上美术老师的培训班学画画,一个月三百块,尽管那时候母亲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一千。
我即将上初中之时,前屋的几块房顶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父亲想着留在村里,把房子重新修缮一下。而母亲则想着能搬去镇上,离开那个让她痛苦的村子。母亲说是我的一句话改变了父亲的决定,我说,“爸爸,你在村里修的再好,我以后也不会回来的。“
这些话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似乎从很小开始就总想着要走出去,像《回归故里》里写的一样,内心充斥着一种渴望,持续或间断、有意或无意的渴望,“渴望远离自己童年及青少年所处的那个阶级”。
父母下定决心借了钱,在镇上的初中旁边买下了一套不大的楼梯房。而后的日子,我们的家庭活动又多了一项,每周总有一天,我们吃过晚饭,就会一起来看装修进度。客厅的窗户望出去是学校的操场,母亲让木匠在我的房间打了一个到顶的书柜,还有一张两米长的书桌。
搬家的宴席设在老家的屋子里,那天父亲喝的酩酊大醉,最后坐在地板上大哭。他说他从小被人看不起,语气里隐约是觉得出了口气,又觉得女儿长大了,开始叛逆也不再跟他亲近。
这是很久之后母亲笑着转述给我的。初中那几年的我着实很叛逆,浑身都是刺。那也近乎是我最辉煌的时光。小镇生源不好,我凭着小聪明在学校过得风生水起,敏感而倔强,时不时就与老师发生矛盾,开始与父亲吵架。母亲夹在我跟学校、父亲之间调和,为楼下跳广场舞的声响发愁,不知道明天做什么早餐,在拿成绩单的日子站在阳台上听学校广播里我的名字。
这个新家像是父母阶段性的里程碑,而每年重要的日子我们还是习惯性的回到老家房子里,一起坐在那张桌子前吃饭。那几年父亲起早贪黑,小生意也有了些起色。天井里不知名的树苗越长越高,而我也已经长得比母亲高了。
我拿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年,父亲还清了买房的债务。离开家的那天父亲陪我一起去学校报道。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学校,跟在我身后感觉都要迷了路。他说我那个时候又黑又瘦的,在人群里跑来跑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离别
再往后的日子,家变成了我一次又一次离别的地方。我的能力有限,经历很多的困顿,总想回到小时候的下雨天,跟爸妈一起躲在那个破旧的小屋子里。而我的想法太多,又已经回不去那个逼仄的天井。
家乡变成了一块石头,它重重的立在那里,好像永远都没有变化。我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它,让我安心地看见来时的路和回去的方向。但又让我害怕,害怕靠近就会被笼罩在那片压下来的阴影里。
这些年江浙地区的经济高速发展,家乡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道路的扩建,新开的店铺,新建的高铁站。小城的交通越来越方便,高楼越来越多,田地逐渐被一座座工厂取代,一同消失的还有我的老屋。
政策下来的那天,是我的农历生日。村子集体搬进了回迁小区,这当然是件好事,社区干净整洁,大家都住上了新房子,只是我好像永远的失去了一些东西。
我后来又回去看过一眼,老屋已经被全部推倒,连砖块都已经被运走了。按规划那里会变成工厂,但新的工程还没有开建。那片土地上长满了茂盛的野草,我从上面走过,已经找不到一丝当年的痕迹。像这里从来没有过一间老旧的房子,也没有那些过去的人。
它只是反复的出现我的记忆里。“但人生来是要记的。从记忆中,人将有意义的形体编织成抽象模式。记忆是意义的格网,我们把网撒在这世界令人迷惑的随机流动上。记忆是我们穿越时间而行之际在身后放出的线……表示我们没有迷路。”
我的脑海中总能回忆起那个画面:打开咯吱作响的破旧木门,穿过破败的前屋与被烟熏黑的厨房,屋子的中间有个天井,阳光从天井上洒下来。
我又想到了天井里的那只刺猬。
其实刺猬并非不吃那些食物,可是我的刺猬,那只天井里的刺猬,它固执的不肯吃一口。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不想被困在那个池子里。
后来的一天,村里有人来家里串门,看见了那只刺猬。他们提起乡下的偏方——吃刺猬能养胃,想把它要去杀来吃。我就躲在一旁听进耳里,在他们走后害怕得崩溃大哭。
那天傍晚,父亲带着我,去后山放走了它。
我是那么喜欢它,所以只能放它走。
我想,我的父母也是。
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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