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蝦記
雖然偶爾會下廚,但自問廚藝實在算不上好。連對食物沒有概念也沒有要求的小寶都表示唾棄,「這食物,不應該是這樣子和味道的吧?」。怎麼說呢,就是那種,熬了個清湯,也能驚喜地吃出巧克力火鍋的感覺。
我想,下廚做菜,和鋼琴考級是一樣的,必須得常常練習,一旦放下了,就會明顯生疏退步。記得年輕時自己的廚藝並不是那麼的糟,當時還是男朋友身份的寶爸,就經常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只是那時他人長得清瘦一點,也喜歡頻繁爬廁所而已。
孩子出生以後,我本來想繼續專心當個「煮婦」,奈何實在太忙了。三年之間,只有疫戰在家的那段日子,才有了一日三餐「洗手作羹湯」的機會,那是我們家的「高光時刻」,廚房裏一直散射出高熱和火光。
當時就很奇怪,每天煮的份量不知為何總是難以掌握,怎麼調怎麼不對,明明只煮四個人份量,卻始終吃不完,減成三人份、兩人份來做,結果還是一樣,到後來,減到了目測自己一個人吃都不會飽的份量,還是有剩餘!我整個人都矇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連連有餘」的真正意思。再這麼煮下去,我都能露一手「五餅二魚」飼養全城的神蹟了!
每天吃得最盡興的,是我們家的冰箱,剩菜殘羹層層堆積,塞得冰箱都快消化不良了。最後煮者和吃者也都心累了,家裏才開始了叫外送的日子。打從改吃外賣便當,大家的食量忽然又正常過來了,我家寶爸甚至還正常過了頭,慢慢從現代人蛻變成古時的貪官,腹大便便的模樣。
現在工作生活兩忙,已經很少「進地獄」當廚神了。閑暇偶爾手癢,才會煮上一兩道小菜。不求味道可口,但求吃著新鮮。不過那食材新鮮的程度,也僅限於「不動」的範圍,比如蔬菜水果、已經斬件的肉塊排骨或者已經去骨的魚塊等等。我是那種,別說自己活剝生吃,就是掃短視頻,看別人大快朵頤、嚼吃蠕動中的墨魚也會覺得自己有罪的人。儘管做不到每頓都茹素,但避免親手犯下殺戒,棄卻揮刀奪命的凶險之心,總是值得堅持的。
不過自從區內開了一家海產店以後,我這好生之心就有了變化。每天傍晚回家,路過那海產店,孩子都會拉我去看魚缸中的活物,看那些魚蝦蟹在游泳、在攀爬、在翻疊。孩子眼中,牠們就跟兔子烏龜、小貓小狗一樣精緻可愛,「啥時候,媽媽也給我買一隻長腳蟹當寵物,我把牠溜上街,一定帥斃了」,同學們也肯定羨慕死,「欵,不錯嘛,你這小子家裏是有錢呵,養起高端寵物來了!」。可無論孩子如何浮想聯翩,在我看來,離開了大海,不幸落進魚缸中的牠們,最後都只是一道美味的菜餚而已。
後來有一天,一個人回家的我,終於被那些「翻滾中的海產」給招引了過去。當時就想,水煮蝦子應該難不到我的,再不會做菜,大概也不會把灼蝦子硬煮成鹹蝦醬吧,就算是醬,醬也挺下飯的。於是就自信滿滿地,走進店內,要了一斤蝦子。而我不知道的是,這是我後來悔青了腸子的開始。
去買的時候,我刻意強調說要買死掉的,可店家怒沖沖的回懟我說:我們店裏沒有不活的貨,你沒事不要亂講。說完,把裏面最碩大最活蹦亂跳的大頭蝦一網打撈起來。那些蝦子,鮮活得像國家級體操選手一樣,兩個大鉗子,把漁網的手柄當作單槓,來了個大迴環360度轉體,然後才翩然落進袋子裏。
搞不清是我拎著蝦子回家,還是蝦子領著我蹦回家。一路上,一個人,和一袋蝦,像蹦迪一樣,蹦著前進。旁人不知情,以為我都樂傻了,跳得這麼起勁。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這叫做身不由己。
思緒千迴百轉。把蝦子原路遣返嗎?店家肯定以為我瘋了,或者認為我故意找碴,再多送我一斤半。放進鍋裏煮了嗎?實在是不忍心,前秒鐘牠們還帥氣地表演著呢。放到海裏去呢?澳門近岸的水域污染嚴重,嚴格來說都不能叫送回大自然,只是把牠們丟進化水潭裏,而且我還很有可能背上胡亂放生污染生態的罪名。思索再三,還是覺得讓牠們安詳地離開這險惡人間,是最好的選擇;成就牠們短暫「蝦生」中作為食物鏈重要一環的使命,也算是虧待裏的善待吧。
說實在,我待牠們其實挺好的。怕牠們在外頭熱壞了,回到家,第一時間給牠們準備乾淨的冷氣房,還用上好幾個塑料袋給舖了個軟卧,就想讓牠們舒服地歇著「去」。20分鐘後,打開冰箱。噫,已經沒有了聲響。
我心中一樂,馬上開鍋燒湯。把整袋蝦子悉數倒進洗滌槽裏,果然,牠們全都不醒蝦事了。充滿獸性的我,只想儘快幫牠們搓洗白白。萬沒想到,清水剛從水龍頭湧到蝦子身上,牠們竟然又醒過來了,甚至比剛買回來時更鮮活。我倒不知道,這倏忽而至的水流竟然還有除顫器的功能,蝦子都給電得迴光返照了。
一下子,我慌了。像面對持槍刧匪一樣,我雙手舉起,念念有詞:「冷靜一點,沒事的,不要緊張……」這些話,也不知道是對蝦子說,還是對我自己說。足足有10分鐘,我高舉手臂,牠們舉著雙鉗,我們眾目相對。
我發現我舉起的手都快要痠廢了,鍋裏的水也早已沸騰得咇咇在叫。腦海中,一把邪惡的聲音在說,「要不,就用開水直接幫牠們洗身體好了」,另一把天籟之聲在回應,「不行不行,太殘忍了;如果牠們反撲過來,怎麼辦」。有道理,確實得好好籌謀。我先把爐子關了,免得自己腦袋過熱。
再次審視當前甲乙雙方對峙的局面,發現沒了塑料袋的分隔,我方確實暴露在危險當中。於是,我退回房間陣地,找了一件長袖風衣,穿了,再把拉鏈拉至喉嚨位置,穿上襪子,戴上工人手套和口罩,把原來露出皮膚的位置,儘可能的全部包裹起來。披上戰甲,安全得到了保障,心中也有了底氣,有了面對眼前強勁對手的信心。
叮叮,第二回合開始。我再次回到廚房。洗滌槽裏的牠們,依舊生動活潑,有的在比腕力阿秋霸,有的以自由式在暢泳,也有的竟然疊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旁若無人地做著羞羞的事。牠們樂得,就像參加泳池迷幻派對似的,而我卻恨得咬牙切齒出了一身的汗。看不下去,乾脆再一次把牠們送回冰窖。
可是,拿甚麼當工具好呢?家裏可沒有漁網。我試著用兩個瀝水籃把牠們撈起,可剛一碰觸,牠們便扭身滑走了;偶爾撈到一兩隻動作緩慢、像嗑了藥似的,成功把牠們放進袋子裏,冷不防有另一隻力大如牛的,用鉗子隨意地把我的塑料袋掀翻了,難得撈到的蝦子再次落入肉林酒池裏。這漢子,啊不,這蝦子,力救同伴,可真是重情重義啊。
瀝水籃策略宣告失敗,我便打算徒手捉蝦。可我害怕被咬,於是在本來的手套之外,又多加了另外一雙布手套,和一雙一次性防水塑料手套。保護應該足夠了,但我還是戰戰兢兢,手抖得在篩糠一樣。這時我不得不用我的左手,用力按住我的右手,穩定方向,以免還沒到手,就錯把牠給打飛了。調整好姿勢,我的手就像夾娃娃的機械臂一樣,上下垂直升降,直到到達最有利的位置。這時候只要用力一抓,手臂再輕微一擺,獵物便會馬上落入囊中!來吧,夾蝦蝦,抓緊吧,擺動吧!……結果,手套過厚,手指頭沒法收攏,蝦子在我掌心位置驕傲地滑了過去。
叮叮叮,三個回合過去,一面倒的敗陣。我都想放棄了,晚餐不煮了,連房子都不想要了。你想想看,在銷售地產的門外,貼著放售廣告一張:「平售,校網區電梯樓,傢電全包,兼送鮮活蝦子一斤。有意者可電,不拆賣。」我語重心長地對蝦子們說:跟我和解吧,主動跳回袋子是你們最好的出路。要是下任業主是個鮮活愛好者,你們的下場可就淒慘了。
然而在我面前的蝦子,不單了無妥協的意思,還像個拳擊高手般用力地揮動著臂膀。牠們前伸的鉗子,讓我想到家裏的長臂夾,那種可以幫助夾出丟進沙發底的東西、能屈能伸的那種夾子。想不到,最後竟然是這簡單的夾子拯救了我。
半個世紀以後,我用長臂夾把最後一隻蝦子夾到塑料袋,隨即把袋子綁好,放到冰箱裏速凍。待一切清理好,手都已經報廢了,知覺全無。我在想,這次順利完成艱巨任務,是手的耐勞?還是夾子的功勞?也許,是蝦子的看破,是蝦子甘願的離開。牠說,都看夠了也玩累了,塵世也沒有甚麼值得蝦留戀的地方,你要我走,我便跟你走好了。
我千方百計苦苦爭取,沒嚐到一口蝦的味道,卻被玩得一身酸痛。蝦子從離開水面,已預知到最終結局,卻仍在短促生命中自得其樂。人笑大頭蝦「頭大無腦」,卻不知大智若愚,竟藏於小小腦袋中。
我在廚房裏忙活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在冰箱和灶台之間遊走,沒想到最後煮了一鍋白開水。身心俱疲,我早已累得發軟趴倒,衣服下全是汗水泡白的皮膚,活像一具剛捕撈的浮屍。
這時候,老公剛好回家,一打開門,看到我這糗樣,便問道:今天晚上煮大餐嗎?我喘著粗氣,回答說:今天叫外送。
(後記:今天寫的這一篇,是為著自娛,也帶來點思考。大家不妨哄笑,但別太較真。人生秒速,盡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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