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傭姐姐在香港:走出來 為下一代更好的生活
(2022年3月採訪 存稿備份)
在香港剛放寬防疫措施的那個周日,我約了印傭姐姐Contrinx見面。那一日,她的行程很滿,上午已經輾轉新界和九龍兩地參與兩個訪問及影片拍攝,再連軸轉地趕到中環來。
一個月前,在香港疫情最為嚴重之時,Contrinx對僱主「囂張喊話」的影片突然一夕成為網絡熱話。「點呀,你有錢大晒呀?你𠵱家試吓請工人?請得到咩?」只見Contrinx帶著一臉不屑,操一口流利廣東話,一邊喝著湯,一邊對著鏡頭悠悠地說,「你試吓,可以啊,你估我都唔攰呀?我都攰呀幫你做,你畀錢幾多啫,4000幾吓嘛,4000幾有幾多?仲幫你24小時,你話?放假又冇得放?仲講,唔好話有錢大晒呀?你𠵱家試吓搵工人,睇吓公司有冇人?」
這則完整影片原本是發在Contrinx的臉書上,但或許是這一段生動的演繹引起了太多共鳴,當中這幾十秒被人剪出來再發到了Youtube,更經歷了多個版本的二次創作,有網媒轉載後以外傭拍片「挑機」、「大鬧」僱主做標題,更引發關注,一夜之間,疫情中工人姐姐的聲音終於以這樣的方式進入了大眾視野。
這條片引起的反響是出乎Contrinx意料之外的,但能夠令自己的影片讓更多人注意到確實是令她開心的一件事,「我其實也一直在想,有什麼方法能夠讓這些信息傳達給更多僱主聽到。」
在港16年 代表工人姐姐發聲
在香港已經16年的Contrinx,2012年就加入了印尼工會,開始做相關的諮詢工作,會在臉書上講述合約、簽證等實用性的資訊。2016年,她正式開始做自己的專頁,打開她的臉書,仍能看到不少影片都是用印尼語和英語拍攝,她會拍續簽攻略,也會分享自己做飯的菜譜。
直到這一輪香港疫情中,2月起Contrinx開始在臉書帳號上專門用粵語拍片,內容都是針對疫情下工人姐姐們遭遇的各種困境與痛處,希望僱主能為工人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後來想到,僱主可能都不明白我們的想法,所以我都轉用廣東話,希望僱主能明白。雖然我們不是香港人,我們的廣東話不是很清楚,但起碼你們都能聽明白,我們是可以溝通的。」
但顯然,之前的影片都沒有引起外界太多的注意,「我也出了很多其他片,都不是這樣一個囂張的表達方式,點解冇人睇?」Contrinx自己也哭笑不得,在此前的幾個影片裡,她都是對著鏡頭展露笑容,一邊做早餐一邊說著早安:「這星期很多僱主唔畀姐姐放假,其實老闆可以同姐姐溝通吓,可唔可以不出街,因為外面風險都好大,你一個人喺呢度,如果發生乜事,大家都唔開心,係唔係?點嘛姐姐,如果你唔放假,或者賠一天的人工,或者留著一日假期,你自己揀啦。」她的語氣輕緩婉轉,慢條斯理,如同在和朋友聊天一般。
影片走紅,Contrinx得到了很多支持,自然也有不同的聲音覺得「這個姐姐好寸(囂張)」,Contrinx心情也很坦然,「如果我只有用這個方法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們可能很生氣,覺得你是哪位,一個工人怎麼能這樣,你的態度有很大問題,但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態度,是為了什麼?」
說到這些,Contrinx顯得很認真,「僱主的想法肯定和我們不同,他們覺得自己是僱主嘛,這當然是事實。我們是給你們打工,但是你們有沒有看到,我們是用心在幫你們打工,不是只為了錢。如果想要你的姐姐對你好,做老闆就要做好人,請一個姐姐當然不是因為她會講話,也是因為她識做人,一樣的道理,我們選擇為你做事,也不是因為你的價錢,也希望你尊重我們。」
有僱主緊張工人帶毒回家 自己設宴party
談到這兩年收到最多的求助和諮詢,Contrinx表示,多數是因為幾波反覆的疫情,很多僱主不給工人們放假,不讓他們上街,不讓他們買自己的東西,「僱主緊張工人,卻是害怕工人帶病毒回來,自己可以出門,也可以請朋友來吃飯開party,為什麼僱主出門就不會帶病毒回來?放假我們出門坐在地上,又覺得不夠衛生,那麼我們能去哪裡?又不可能去酒店,如果要我們留在家裡,能不能真的讓我們休息一下,這個又很難講。」
早前就有僱主在臉書上「外傭僱主必看新聞訊息」群組發文,聲稱自己向外傭提出5項要求,包括每日的4天假期,其中兩日可以外出,但必須在星期一至五,另外兩日假期可選擇留家休息或加班工作,日薪200港幣;又提到若外傭因出外而導致強制檢測,該段時間不計入工時;該僱主又要求家中有任何一人確診或被列為密切接觸者,需到僱主的另一幢空置物業自我隔離,直至痊癒或入院;而一旦外傭因外出而導致確診,並傳染僱主及其家人,雙方的僱傭合約將於外傭確診起30日結束,不作另行通知。
Contrinx說道,姐姐也都沒有辦法反駁,只能傾訴這些故事,「我也不知道能向誰抱怨,最終只能對自己生氣,為什麼你們要對我們這樣,如果我們留在家裡24小時,住在一起,多少也都是在幫你們,為什麼這一點小小的心意你們都看不到,只看到自己給了我們錢?」她為同伴受到的遭遇感到憤慨,在她的臉書上,經常能看到反覆強調的字句:「We are workers, not robots orslaves.We are human too.」
「做工人姐姐不是這麼容易的,你覺得只是買菜、做家務,如果你真的做得到,你就不會請人了。你不是不會做,而是自己不想做。而且,家裡一切有人照料,能放心去工作。或許這些他們已經忘記了。有些人看不起工人,覺得你們就是打工的,但是我們不想只被視為打工的人,可不可以用良心,看看我們和你們一樣,都是正常的人,不是機械人,也需要時間休息。」
也正如Contrinx在影片裡所說,由於疫情導致的航班熔斷,找工人變得困難。因此她受到的另一大求助,就是有些僱主就會很著急地請求合約要到期的姐姐能不能留下來繼續做。Contrinx說道,很多僱主用這種類似情感綁架的方式,令姐姐們很難去尋找新的僱主。「他們不夠膽跟僱主說不再續約,說不續約僱主又不開心,但是如果他們不中意我們,又會直接讓我們走,他們從來不會問我們做的開不開心。」
問她面對這樣的咨詢如何回答?Contrinx像一個會耐心提供建議的朋友:我會跟她們說,你要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她有她的三部曲,Stay calm.Stay firm.Then action. 「如果你真的想續約,是為了什麼,為了自己舒服就可以,如果你續約只是因為你覺得不好意思,那堅決不要。」
和老闆如朋友般相處
每日為爭取工人權益不斷說話,外界都好奇Contrinx自己的僱傭關係。其實一拍完這條片,她就已經給自己老闆看過,還開玩笑說網上有老闆看過之後想請她過去做,「老闆話,痴線啊,你都喺呢度做了,點解要請你」。老闆一早知道她鍾意拍片,幫助一些其他印傭,完全不會干涉。
惟早前有網媒和一些自媒體用「印傭姐姐鬧僱主」為題,Contrinx對此也鄭重向老闆道歉,她也因此不斷接受訪問,就是為了替自己的老闆澄清。
Contrinx和老闆其實關係很好,即使假日出去,晚上回來也會問老闆有沒有吃飯,若沒有,依舊會幫老闆煮食。第五波疫情期間,最嚴重的日子裡Contrinx也和老闆約定暫時3個星期都不出街,但老闆也曾載她到大帽山,「我有次坦白同老闆說,不出街真的好悶,你又work from home,兩個人24小時對住,他就話咁我同你去行山。」
她形容自己和老闆的關係就像朋友一樣,「我有什麼意見都會跟他說,他對我有什麼不滿意也會直接說,為什麼外面有些僱主做不到呢?我覺得還是在於溝通的方法。」她想了想又說,「或許因為香港人一直都是萬事要快快快,但這兩年所有事都慢下來,他們還沒習慣,自己不開心就會發脾氣,導致情緒不穩定。」
態度和溝通建立僱傭信任
在香港,Contrinx每兩年就會換一次僱主,每個人的想法和習慣都大不相同,不同的地方就可能令大家產生誤會,所以她認為溝通是最重要的,態度和溝通是建立僱主和工人之間信任的方式。
她也曾遇到有「權威型」僱主,認為「工人就是工人啦,你不要這麼多嘴,你不准駁嘴」,「如果遇到這樣的人,我都是說『好啊』,我不會駁嘴的,跟他們說也不會有用,他們也接收不到。他們覺得我大過你,你沒權說我,只有我才能說你。」
18歲時就隻身去了新加坡,Contrinx表明,自己並非在印尼找不到工作,當時高中畢業後她本身有一個獎學金,也有酒店想招她去工作,但她想用自己的能力,找到自己喜歡的做事,到更廣闊的世界學到更多東西。其實最初,香港就是她的第一選擇,但是她的母親覺得她才18歲,相比香港,更近一點的新加坡更能令母親安心。
遇到首個僱主,亦要經歷從零開始的磨合。對方也好奇她為何離鄉背井,放棄在家鄉的機會跑到新加坡來,Contrinx坦白自己的心境,僱主一聽也便耐心地傾囊相授。「她教了我好多,告訴我怎麼做,包括她說之後你可能遇到很多不同的僱主,不同的家庭不同的人。」甚至在她來香港之前,僱主已經打好了預防針,「廣東人會自視較高」。也因為這樣,Contrinx表示自己已經不會再被嚇到,就算在香港遇到的僱主態度不好,她亦以平常心待之。
一直強調錢不是問題,Contrinx並不是隨口說空話,當初在新加坡她的工資並不是很多,僱主因為自己的原因也很坦白地對她說: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加你的人工,可不可以幫幫我留在這裡。
首任僱主的兒子:你是我一世的媽媽
Contrinx一口答應下來。2001年她到新加坡,人工是230新加坡元,一直沒有加過。但是僱主包了她所有衣食住行、電話卡等等,讓她賺的錢可以全部寄回家,那時她家鄉的父親生病住了院,家裡又要起樓,她的工資都用來給家鄉的父親治病,供弟弟讀書。
這對新加坡的母子前幾年專登到香港探望她,contrinx也湊滿自己的假期,抽出5天時間陪伴。當時親手帶大的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但她依舊叫他「小朋友」。小朋友要求Contrinx出席他的婚禮,還問她能不能來照顧他未來的小孩,「我說你不要開玩笑,我湊大了你,還要湊你的仔,我都想休息一下。」Contrinx一邊抱怨一邊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就說沒關係你不用來照顧他,我可以請工人,但有一個房間留給你,你可以過來探望我們。」
聽Contrinx和第一任新加坡僱主的故事,總讓人想起講述傭人與僱主小兒子相處的電影《爸媽不在家》。每次小朋友要做什麼工作,太太都會打電話來和她商量,「這已經給我好大壓力。他經常說『你是我一世的媽媽』,我自己都沒有孩子,他真的令我覺得自己有很大的責任。」
也正是因為這樣,儘管在香港的僱主,大部分也都仍和她保持著聯絡,甚至16年前的首個香港僱主,時不時也會whatsapp問候她的近況,但是Contrinx自己已經不想像和新加坡的僱主那樣,建立太多太深的關係。「有那一個就足夠了。建立越多的感情,分開的時候就越會令自己不開心。所以我每2年就會轉一次僱主,我不想再有太深的關係。」
在香港的倒計時
說起未來的打算,Contrinx其實已有了規劃,她留在香港的日子其實已經有了倒計時。「小朋友那次就問我,你幾時要退休啊?你是不是真的不累啊?跟住就告訴我,他決定2026年要結婚了,要我過去。那個時候我才在想,我真的要休息一下。我就跟他說,那麼你結婚的時候我就退休了,我去新加坡陪你,然後我就回印尼了。」
當時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我愣住反問道,你真的這麼決定了?Contrinx點點頭:「他提醒了我,我覺得他說的對。I just…I have been away too long for myself.」說完,她笑得很開心,彷彿已經在暢想自己的「退休生活」。她計畫回到印尼後,去做教育類的工作,教小朋友學英文。
說到故鄉,問起Contrinx已經多久沒有回家,她說上一次已經是2014年。如今印尼已放開限制,但如果要回到香港終究是要面臨隔離。Contrinx對媽咪說等她4年就回家,不再返香港,媽咪也說沒問題。Contrinx覺得其實她是個很幸運的人,自己懂得表達,僱主又可以溝通,媽咪也不是每次只會找她要錢的人,而是只想讓女兒回去陪在她身邊,連現在的僱主曾在她視訊時聽到她媽咪的聲音,都說道:「你媽咪真是一個很樂觀的人。」Contrinx又咧開嘴大笑道:「是啊,所以我才會是這樣的啊。我的媽咪很好,她既樂觀,又自信,且獨立。所以也令我成為這樣一個女人。」
說到故鄉,Contrinx特別提到印尼女性平權的精神領袖卡蒂妮(Raden Ajeng Kartini)。「卡蒂妮告訴我們,你是女人,你可以做任何工作,不單單是家庭主婦,你也可以讀書、可以接受教育,We are woman we can stand out for ourself.」而這也是Conrinx要走出來的原因,「我們是女人,我們從印尼來到香港,想獲得更好的生活,想學到更多的東西帶回去,給子女更好的生活。The next generation at least be be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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