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從街頭走進小說(或逆向)
我輩曾有這類感嘆:生不逢時,遇不上戰亂,似乎也不算什麼大時代,因此沒有驚心動魄的生命體驗可寫入文學作品。(只好一再文藝腔地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為了讓作品顯現大氣,就揀大題材,而大題材只能靠想像的。所以我們有想像不完的馬共小說。然而,近年國內的好幾樁政治事件,以及社會運動促成的變革或衝擊,湧現許多所謂的「大是大非」,逼迫作家思考身負的文學和社會責任,也逼迫作家發聲。當然這些事件(包括「逼迫」本身)即是現成的寫作題材。
站在這個我們有機會參與其盛的歷史轉折點上,也許我們可以對美國作家、公共知識份子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話語辯駁:「不可讓全心奉獻的行動份子喧賓奪主,蓋過全心奉獻的文學僕人──無可匹敵的講故事者。」──能否,無可匹敵的講故事者也是行動份子?
講故事者與行動份子合體……這是許多人思考過、談論過的:文學如何與街頭運動結合,這結合不應當僅僅是發聲表態那麼浮面,也不能讓文學淪為宣傳工具。香港的街頭運動一直有作家現身,例如有廖偉棠等詩人到群眾集會現場朗讀詩作(這時代的悲哀:還得攝錄短片放上網以茲證明、檢驗),卻也引起了文化界沉默與發聲之辯(見廖偉棠〈必要的靜默,不應該的失聲〉)。我們常聽到馬華作家被要求就這事件那事件表態,而這樣的要求,早預設了作家的表態或立場必定與政治正確等同。其實,在是與非之外,還有更廣闊更多元的思考。可我們從不願也不敢正視那大片的灰色地帶。
梁靖芬的〈顛簸〉(收入《五行顛簸》,吉隆坡:2013年)和陳政欣的〈TMD〉(刊於《馬華文學》第18期,2014年2月)皆以馬來西亞近年的街頭運動為題材,但這兩篇小說並非只是實境搬演,裡頭藏有很多值得討論的事物。
〈顛簸〉的敘述者和阿穆是報社同事,字裡行間也暗示他們是同性情侶。阿穆的父親在428前夕到達吉隆坡市中心,428當天準備到公積金局辦事,卻苦等巴士不果,夾在人群中離去不得,不小心參與了大集會,還遭催淚彈襲擊。這位安哥在混亂中,學年輕人徒手撿起地上冒煙的催淚彈擲回去,被身旁的記者拍下照片,成了「英雄」。
阿穆的父親當了一輩子公務員,我們可以這樣合理推論他的心理轉折:他原對國陣政府信任不疑,在428親身體驗政府施行的暴力後,長年建立的信任瞬間崩壞。可是,他在428後屢屢撥電話追問兒子:「打人的警察被提控了嗎?」因為他「仍深信有人必須被抓到,深信有人必會執行自己的責任,必會大公無私,必會維持社會安定,必會……沒有下一次的徇私,沒有下一場懵懂的聚會,沒有百姓會貿然上街,沒有混亂,沒有陰謀,並且相信,永恆的正義。」
阿穆父親的信心和鍥而不捨的追問讓年輕人感到費解,其實阿穆和臉書上的鍵盤運動家們與父親一樣,心中有所深信:「每個按讚與分享的人都以為自己完成了一次公義,每一句留言都讓人覺得日子明天就變美,且明天,一定,就將有哪個與人民為敵的大壞蛋被司法提控了……」
〈顛簸〉探討的重點,應當是阿穆與父親之間的感情。這對父子相處及溝通的方式是貫穿全篇的線。仰賴電腦和網路生活的兒子,對使用電腦和上網戰戰兢兢的父親,是我們這時代最常見的形象,兩代人對生活的感知、對世界的見解因電腦網路而差異。
陳政欣的〈TMD〉以2013年全國大選後的5月8日黑潮集會為背景,敘述一個年輕男子如何在臉書上不斷更新狀態,友人誤以為他全程參與,卻不知他根本沒到集會現場。
年輕人當天下午發佈的第一條狀態,我們看了都要會心一笑,甚至大笑:把集會T恤和必備用品如口罩、鹽巴、礦泉水等擺放在一起拍照,上載到臉書並寫:「3.15PM準備出發。格拉納再也體育館。抗議不淨潔的選舉。8.00PM,不見不散。讓我們的怒吼響起來。請記住,要帶上这些防暴的配備,以防萬一。」
接著,年輕人用餐、購買小喇叭和手掌拍、搭輕快鐵,每一個動作或場景都拍照上載到臉書,都寫一段與集會有關的文字。然而,他在輕快鐵站回想起哥哥的話,就猶豫不前了。哥哥是民主行動黨的死忠粉絲,認為五月五不能換政府是公正黨和回教黨不爭氣造成。年輕人不去集會了,轉到麥當勞喝可樂吹冷氣,細想哥哥在訊息中的抱怨,於是也憤慨起來,發佈了一條彷彿前往集會現場的狀態:「黑潮集会。怒吼。TMD,TMD。TMD。」這狀態換來數十個讚,他遂在網上虛擬了更多人在現場的文字回應。過後他走到武吉免登做腳底按摩,繼續虛擬回應。
當我們習慣仰賴網路生活,我們總無法自拔地認為網路上所見所聞即是真實。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所經歷的現實未必是事實,網路世界未必就虛擬。〈顛簸〉和〈TMD〉都觸及網路世界虛與實的問題,也描繪了鍵盤運動家們如何成就自己心中的英雄。
是的,成就自己心中的英雄。我們在網路裡總是感覺良好,以為自己在網上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完成了一次公義」。即便我們從網路走上街頭,也擺脫不了成就自己心中英雄的嫌疑。
社會運動總是得顧及大局時,英雄們的人性便不容質疑。〈顛簸〉和〈TMD〉揭示的,是正義口號底下的人性,以及走在街頭的生命個體背後的故事。
這正是文學可貴之處:容許質疑,容許批判。幸好我們還有文學。
當我們從街頭走進小說,或從小說走上街頭,並非為了辨別虛與實的界分,也並非僅僅做出是與非的選擇,而是為了還有灰色地帶可以思辯。
*本文原刊於《燧火評論》,2014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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