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4.5 最後一塊跑山豬臘肉

天崩地裂，是五歲小朋友對地震的最初印象。汶川地震時，我所在的幼兒園墻塌了，宿舍的玻璃碎了，我當時膝蓋還被割破了。但那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著滿地的落石，以為是天上下石頭雨。那個年紀正喜歡奧特曼，我天真地以為怪獸來到地球了，還期待著奧特曼來拯救我們。

小孩子不懂得什麼是災難，連生死都還很陌生。是在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我所在的小城是重災區，山區裡的很多山民都罹難了。那一刻，真的山崩地裂，有山夷為平地，有平地瞬間拔起。短短幾分鐘，千千萬萬的生命被上天帶走了……

外婆在山裡有個表弟，我應該叫舅公。舅公一家在地震後被困在山裡，雖然房子都塌了，但幸運的是人都好好的。那時父親跟同事剛好在山裡搶修供水設施，就把舅公一家捎到了城裡。他們在城裡沒有什麼親戚，只能先投奔我們。那時我們家屬院的鄰居們都不敢在家裡住，怕晚上餘震。只能白天上樓煮飯，然後再端下樓吃。晚上則在小區後面的一片廢墟裡搭帳篷睡。

當舅公一家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只記得很狼狽很狼狽。他們渾身上下沒一處是乾淨的，有個比我稍大一點的哥哥，黑黑瘦瘦的，穿著一雙爛拖鞋，腳上也全是泥垢。外婆和舅公、舅婆一見面就抱頭痛哭，問對方有沒有傷到哪兒，哭了好一陣才緩過來。

雖然很小的時候父母常跟我說要與人為善，不管對方貧賤富貴與否，但我至今還記得自己對舅公一家的初印象是：髒。我從內心裡有點排斥或者說嫌棄他們。現在想想，覺得當時自己太不懂事了，很愧疚，甚至無法原諒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自己會有那麼陰暗的心理想法，去嫌棄剛剛死裡逃生的無辜的一家人……

我只知道舅公一家的房子被山石完全埋了，他們沒有扒出什麼東西，除了幾件隨身的衣物外，還有一塊粘著土灰的老臘肉。

舅公笑著說，那是最後一塊，也是唯一一塊過年留下的跑山豬臘肉。在年幼的我眼中，舅公笑起來，蒼老黝黑的臉上滿是褶皺，就和他手裡提的老臘肉一樣。

當晚，外婆就把臘肉煮了。我們八九個人圍坐在廢墟中擺的小桌子上吃晚飯，印象裡只有一大盤臘肉和一盆什麼湯。

舅公張羅著給大家分筷子，分到我這裡時正好掉了一雙。舅公把筷子撿起來後，他先是把自己的筷子遞給我，然後把那雙掉地上的筷子很熟練地放在胳肢窩一擼，這樣好像就乾淨了一樣。啊啊啊啊啊啊，那個場面我我記得太清楚了。可能我有潔癖的緣故，我完全受不了這種行為，雖然胳肢窩還隔著一層衣物。雖然不是我用那雙筷子，我也受不了。

吃飯的時候，舅公還很熱情地用筷子給我夾跑山豬臘肉。外婆一直誇臘肉好好吃，但我沒吃出味道，幾乎是機械地往嘴裡塞，然後使勁地往下嚥……

後來長大些，我對舅公一家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觀。他們是山民，淳樸，善良。即便災難之後，什麼家當都沒了，只剩一塊跑山豬臘肉，他們也毫不吝嗇地拿出來分享。

他們或許有時候不是那麼講究，甚至在有潔癖的我眼中不講衛生，那也無妨。他們的心是澄淨的，沒有一絲污垢。

現在，那個山鎮建成了中法音樂小鎮（法國參與了援建），舅公一家的生活也越來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