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昆德拉

Adrian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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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完長假後,突然又多了一天假期。有想過快閃到台北,但星期日要上堂,只能留港。放假本來應該好好休息,但要一個過度活躍的人,無所事事的過這一天,實在是太浪費。正苦惱之際,剛好看到餐桌上的一本雜誌、一張DVD,再想起那本需要重讀的書,彷彿喚醒了我。「好」,就這樣決定了當天的節目。

我將那天,定為一個大師班,而主題人物是: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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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冠雜誌的10月號,以米蘭.昆德拉作專題,收錄不少作家對大師的作品的分享,如作家韓麗珠、石芳瑜、馮睎乾等。也有篇章訪問專門翻譯大師作品的譯者尉遲秀老師,還有採訪大師故鄉的專題文章。

大師在今年(2023年)7月過身後,有很多人分享閱讀他作品的看法感受,當中又以《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為最多。《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是大師成名之作,讓他在世界文學界得了一個相當重要的份量。雜誌中有一篇由祁立峰書寫的〈媚俗與永劫回歸〉,分析作品中媚俗的意思。作者解釋,一般漢語意義,「媚俗」是指討好,附庸大眾;而大師的「媚俗」,應該說是「與大多數人觀點一致」,甚至可能是「理盲濫情」。作者引述昆德拉的一句話:我們為了孩童在草原上奔跑而洗淚,這是第一種眼淚。而全人類都為這樣美好的景象(自由富饒、美國價值)而感動,這是第二種眼淚。第一種眼淚是媚俗的,第二種眼淚讓媚俗更媚俗。

我當下從書櫃找出那本寫滿了從書中抄下字句的筆記簿,翻到抄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的那幾頁,試圖驗證作者所言是否真確。對,的確如此,這書寫情景何其熟悉:

沒有人比政治人物更懂這種事了。只要一有照相機接近,政治人物就會立刻追著他瞥見的第一個孩子,要去把他抱起來,在懷裡親吻他的臉頰。媚俗是所有政治人物、所有政治運動的美學理想。(頁290)

在比對作者解釋大師作品的相連時,我轉念再想「媚俗」之意,突然想像大師面對著那些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發出讚歎之聲時,可會冷笑一聲,覺得他們如此「媚俗」?

另一篇讓我有感「開竅」的文章,則是由作者馮睎乾書寫的〈昆德拉不能承受的輕〉。他寫到大師一句經常被引用的金句「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作者指出,昆德拉本來是想講,人也會想遺忘一些東西,或者強行改變記憶的意圖,就如故事中的米瑞克般,他很想忘記跟一個醜陋的女人做愛,試圖從她身上抹走他的記憶。只是大眾對「已知悉」的——即歐威爾名言「極權強加於人的遺忘」,套上在這句子身上。

就這樣,在早上,我從雜誌中得到不少大師的作品「基本」資料,如他的生平,創作歷程,作品背後的意思等。這些資料為下午所做之事,打下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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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自己量身的「大師班」,「邀請」很多老師講解大師作品,早上是華文界講師,下午則海外作家——透過觀看影片:紀錄片《米蘭昆德拉:從玩笑到無謂的盛宴》。

年輕導演在影片一開始,直接說很想訪問大師,以作為他的畢業論文,他更想知大師對讀者選《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為影響他一生的看法時。幽默的是,下一鏡頭就由劇作家米蘭烏德向導演道出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實:

首先,你必須非常了解昆德拉所有的文學作品。其次,熟悉所有找得到的昆德拉作品的相關資訊。然後,最重要的是,成為他的好朋友,成為昆德拉家人的朋友,被他的家人邀請到家裡,好好培養和他們的關係。也許過了15或20年,你可能就有機會。機會不大,但還是有機會。你就可以問能不能訪談昆德拉。

所以我當刻笑了,皆因早上閱讀的雜誌已經「劇透」,大師由始至於都沒親身上鏡。而導演用這樣作開首,像訴說「我知我是訪問不到你,只能訪問你身邊的人」。之後,就開始與別人的訪問,插入昆德拉以前訪問錄影片段,來描寫大師的生路歷程及其作品。

從這電影中得知,大師原來是一位劇作家。他的作品也如契訶夫般,諷刺當時的社會。他最早的劇作”The Owners of the Key”(《鑰匙的主人》),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小鎮居民,一個家庭生活在絞刑臺下,而外頭的鎮民一直生活得很愉快。昆德拉說這劇是讓觀眾明白,他們每日有權批判別人、表達意見、指導別人,卻根本不知道正在發生的事。他們深信自己的使命,卻做著毫無作用的掙扎。之後還有兩套劇作”The Blunder”(《錯誤》)及”Jacques and His Master”(《雅克和他的主人》),也是批判社會作品。

由於大師對社會、政府的直言,得罪了權貴人,所以大師最後被學校除去教職。之後透過友人幫助,以筆名轉寫占星,直到雜誌編輯被當局發現,才他停止書寫。他一直不願離開這地方,直到連在不正常情況下寫作的可能性都沒有之時,他才離開了布拉格到了法國。之後,他就一直被外界被視為「流亡作家」。但名銜讓人們誤解他的作品,影片中,他不滿地說有讀者問他,為何他不書寫東歐的共產,受迫害的生活,而是寫愛情及性。

影片有提及大師對翻譯的執著。當他生活在法國,閱讀他作品的法文譯本時,他發現譯者並沒有翻譯出他原文的意思,甚至刪去一段。所以他花了兩年時間,將他的捷克文作品,翻譯成法文,並在書中聲明「法文版由米蘭.昆德拉重新審定,與捷克文版具有相同的原作價值」。從此一刻起,他的作品就可以進到法語作家書櫃中。

這刻勾起我在雜誌上,有關中文版的翻譯尉遲秀老師在皇冠雜誌的訪問。有很多人以為尉老師是大師親自指點成為他作品的翻譯,原來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大師只是親自指示,由皇冠出版社出版他的翻譯本,而皇冠則指定了尉遲秀老師作譯者。這篇訪問也講到大師與尉遲秀老師的交流,尉老師說每次問大師原文的意思時,最後總會變成「如果這個詞會產生誤的話,那就刪去」的結論。尉老師問到後來,都沒再問大師,因為他預計大師會說刪去吧。連一個字都那麼執着,我可以想像大師見到刪去整段時,他一定會抓狂。

大師的執著,亦能從電影改編及不再接受任何訪問中可見。電影《布拉格之春》改編大師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雖然讓他的作品走得更遠,但大師卻感到羞辱,繼而不再授權作品改編電影。何解?因為作品放大了性情部份,其餘的則變得很淺薄。至於訪問,大概是因為訪問者只想聽到被訪者講他有興趣的事,故此大師並不客氣地說,如果要知答案,就在我的作品找答案吧。

有趣的事,真的有記者寫了一篇「訪問」:她先設定好問題,然後在大師的作品找回應,結果無論什麼方面都「回應」到。看到這記者雀躍的表情,我有一刻的驚訝,但迅即回歸理性,這根本是「自圓其說」:有如解籤師傅般,總會從籤文中解答到詢問者想知的事。這樣的「訪問」,恐怕每一個都可以弄出一個他們應為的答案。從另一個角度說,每個讀者對作家文本的理解有不同,就如每個解經家對理解聖經有異,卻硬生生地說這是大師的意思,就如大家對「記憶與遺忘」般,誤會了大師的意思。

觀看完這套95分鐘的紀錄片,發現大師還有很多作品值得閱讀。我計劃再買兩本(但實際買了5本)。不過在此之前,先要重讀大師作品——《笑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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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自己是否消化從雜誌、影片中得來的養分,最佳方法是「實踐」——閱讀大師的作品。之所以選擇重讀大師作品《笑忘書》,是因為這本兩個月前讀畢,但閱讀時像囫圇吞棗般,不甚理解每篇含意。正好藉這機會,重讀一遍。

《笑忘書》是大師第一部在法國書寫並出版的作品。小說背景是大師的故鄉布拉格,作品出版後,大師不久就無法回國,因為捷克政府取消他的公民身份,大師正式成為政治難民。

今次再讀此書時發現,這作品很多篇,是從大環境與小人物互相切換。比如第一部〈失去的信件〉,大師從一張政治照片,拉到一個小人物米瑞克。又如第六部〈天使們〉,從布拉格集體的經歷,縮到一個人物中。

既然這是一本「記憶」之書,自然有很多跟記憶有關,雖然只有第一篇提及那昆德拉金句,即記憶與權力,但這句仍可以放在其餘篇章。記憶,它可以好好被保留(作者對父親的記憶),可以隨著歲月忘記(〈媽媽〉中的母親),也能從某些事勾起藏匿以久的記憶(〈媽媽〉中的卡瑞爾),可以因發生太多事,多得讓你我不再記起,如書中所講暗殺事件後,很快就取代俄國入侵波希米亞;大屠殺又蓋過暗殺,就這樣,每個人都會徹底忘記。更可以被「權力」影響。

至於「權力」,它可以指是政府的權力,運用一切行政手段,將人們的記憶消除、改寫;亦可以指自身的「權力」——人可以運用這它,消去一些不想記起的回憶(如米瑞克),將以往記憶從新建構(如卡瑞爾),或能強迫要求自己記起(如塔米拉)。

書中某些段落似曾相識,如第三部〈天使們〉中,「我」被剝奪了工作,幸好友人安排他以假名在雜誌寫占星。這段落,與大師失去教職後的情況如出一轍。又如第六部〈天使們〉,講述「我」與父親討論貝多芬110號奏鳴曲的故事,我想起紀錄片中,昆德拉說他父親是鋼琴家,而他亦曾學習鋼琴。

昆德拉曾說,小說家要隱身在作品後面,但作品中總會找到他的經歷。有人說,作家不應將自身經歷寫成小說,將自己的經歷及感受,表露無遺。但作家的人生經歷,本身就是一種養分,將這些經歷入文,正好反應作家的作品,並非憑空幻想,而是有血有肉,如日本作家的田山花袋的《棉被》、宮本百合子的《乳房》,到法國作家安妮艾諾的《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莒哈絲的《情人》,都是將他們的人生故事,寫成小說。如果作家不道出事實,讀者未必知道,小說背後的故事是作家的親身經歷。即使不知道實情,也不會影響讀者,進到故事當中,觀看另一種人生風景。

當我翻到最後一頁(應該是撥,因為我是閱讀電子書),閱畢《笑忘書》的那一刻,覺得比以前理解多了大師的作品。但仍未「夠喉」,要閱讀他其他作品。

之後,我再次打開那本寫滿了從書中抄下字句的筆記簿,回想之前讀過大師作品後抄寫下來的句詞時,看到來自《無謂的盛宴》的段落:

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存在的本質。它隨時隨地永遠與我們同在。就算沒有人想看到它,它也會出現:在恐怖之中,在血腥鬥爭之中,在最不幸的厄運之中。要在這麼悲劇性的境況裡認出它,直呼其名,這經常需要一點勇氣。可是我們不只要認出它,還要去愛它,無意書寫義,我們必須學習去愛它⋯⋯呼吸這圍繞著我們的無意義,它是智慧的鎖鑰,它是好心情的鎖鑰⋯⋯(頁155)

是的,無意義是存在的本質。人可以如《笑忘書》的〈天使們〉般,選擇在這無意義的圈中,快快樂樂地圍著跳舞;但也可以像昆德拉般,在圈的外圍走過,拒絕進到那圈子中跳舞;人可以選擇忘記過去,也可以要求自己,守著屬於自己的記憶。

我在思索大師作品所帶出的智慧之時,忽發奇想,昆德拉大師在天下,看到人間的我,當刻所做的一切,會否哈哈大笑?

何解?因為大師曾說「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笑」。[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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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米蘭昆德拉—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鄭番薯的國文日記簿)——https://www.swsh.hlc.edu.tw/ischool/publish_page/196/?cid=16819

米蘭.昆德拉(維基)——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ilan_Kundera

皇冠 10月號/2023 第836期 米蘭‧昆德拉 不朽的文學神聖怪(博客來)——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R030092590

米蘭昆德拉:從玩笑到無謂的盛宴(博客來)——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D020080507

《笑忘書》(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54117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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