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 You Hear Me?

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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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Do you hear me?”一个声音贴在耳边问我,

   “Do you feel me?”她继续追问,

   “Can you see me?”于是我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

    我看到了屏幕上浮现赤峰地区的野地,有蓝色的河流,稀疏的树木和草甸;我看到了我蒙古族同学的礼服,翘起的蓝色垫肩、纯白的茸毛帽檐、圆帽上垂下的串珠,还有身后的马;我看到了视频里男孩和他打扮了一番的白色小马,还有静止的帘幕,透光的幕上有汉藏文的诗;我看到了办公室里靠窗摆放的清真言,还有白纸上竖着写的满文……

    忽然,同一个声音从另一边传来:“You don’t hear me。”

  好像提着我的耳朵,“you don’t feel me。”

    我转过头去,刚刚看到的一切像万花筒一般拧转,奇怪地扭作一团,崩解,破碎;原来的声音一个个半音地下降,失真——“you can’t see me”。

    我猛地惊醒,坐起,点开灯,深呼吸。


刚刚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在白天偶尔浏览的桌面图片,是蒙族同学给我发来的结婚请柬里附的照片,是小破站首页上刷出来的丁真视频,是网课时老师的室内摆设。单个的画面出现时,确实都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我没有把它们拼在一起过,它们也没有同时出现过,为什么它们要一齐跑到我梦里来把我弄醒呢?

    有可能真的如后来的声音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曾亲耳听到过那画面中的水声和马蹄声,也没有亲身感受过礼服的质感和重量,也没有亲眼见过那幕布上双语的诗文。是的,从这个角度上讲,我看到的不过是数字世界的声光电而已。但是他们确确实实存在着,在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今天早些时候,朋友给我看了韩国同学给她写的中文邮件,信里诚恳地承认,之前中文不够好,看不懂发的问候信,不过现在花了一年工夫学,已经能用中文写信件了,“所以就很高兴了”;信的结尾写,“我在韩国认真工作着”。这种奇妙的平行感让我明白,远方的那些人和事都是真的,我的朋友们也在认真地生活着,河水依旧流,小马照常跑。这样一想,刚才的惊吓平复了不少,但是我仍然察觉得到这些事物和我的距离感,我的心里并不安定。

    老实说,我有时候会梦见土耳其和西班牙,因为那里总有一些东西让我留恋,有时候它们只是在提供一个舞台,方便我把难忘的经历翻出来看看。不过这次并不是其他国家,这些场景都能在中国找到,当我给别人提起“China”、“ちゅうごく”或“Çin”,应该也把这些景物包括进去了才对,而当我自我介绍“Chinese”、“ちゅうごくじん”或“Çinliyim”,应该同时罗列出那些人和事才对。我想,我把自己的小世界跟中国等同的时间太长了,我从汉族的视角出发去看中国人的时间也太长了。这个问题,我曾经以为我已经解决了。高中的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自己能被称为“中国人”,当时的答案区分出了政治身份和文化认同感,我既是一名中国公民,又能从历史中找到我认同的待人接物的方式,语言文字的习惯,以及丰富多样的思想。这样的观念延续到了本科的最后两年,通过阅读概念史和新清史,我心里的“中国”和“中华民族”有了多元的面貌。也许是从这时期开始,我一方面继续追问我文化认同感的真正来源,一面对多元有了多一些的留意。对“身份”的研究在学界持续了好几十年了,而且如今BLM、女权等持续出现,我也不觉得“身份”的议题有退潮的迹象。正经学人类学之后,对实际经验会更在意一点,也希望能读到能拓印出具体的生活肌理的作品,以前的理论问题不知不觉从书架上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的影像、声音、体感和味道——这不啻为一种松绑。伦敦的生活是很丰富的,有大城市的光鲜,也有光鲜下掩盖着的阴暗,而亚非学院实际上是伦敦的例外,它让你觉得理解和共处是可能的而且是可行的,但出了学院,伦敦又会把你吞没,就像冬天三点笼罩一切的夜晚。就在“内-外”的漂移里,在“常态-例外”的反复中,我在慢慢感受所谓的“本地”、“共处”和“边缘”三种处境的内涵,它们无一例外地挑战着我曾经作为“主体”体验过的一切,曾经稳固的在摇晃,曾经困扰我的重新出现。

    于是,我开始继续问下去:我看到的那些画面,画面中的人和事,是不是也或多或少地处于我现在的状态,抑或是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挣扎?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在我曾经作为“主体”时的经验里,他们的声音很微弱,空间很狭窄,偶然出现,也可能会有偏折甚至异变。我跟朋友聊天时提过“东方学”,我们一致认为藏学是“东方学”的重镇。当然了,“东方学”这个萨义德本用在欧洲和中东之间的术语能否在区域上扩展其实是个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东方学式的想象”是很常见的认知方法。之所以说藏学是“东方学”的重镇,因为它处于内外双重“东方学式的想象”之中:非中国人(尤以西方为最)对藏地和藏传佛教有各种想象,而中国人自己(尤以义务教育出身的汉人为最)也不甘其后,有时候还在直接照抄前者。对这些想象做出批评的人不是没有,比如Donald S. Lopez Jr.和沈卫荣,但人们依旧珍惜每一个想象的机会,见一个逮一个,这就是为什么丁真的自述和归属问题能上热搜,但是万玛才旦的《气球》却排片惨淡。藏地如此,内蒙、新疆、云贵亦然,难道我们在看待非汉族的群体时,没有“东方学式的想象”吗?不过话说回来,把“东方学”打开来看,能发现它的多层含义。萨义德所提的“东方学”明显有殖民年代的权力关系,西方对中东的认知透露着前者的高位。然而,人类本来就对他者和未知的东西有好奇心,对相邻的地区和族群感兴趣,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我们又习惯性地滑向二元式的思维方式,让好奇心和“高-低”“我-他”“内-外”等等观念捆绑起来,于是才有了“想象中的他者”和“对他者的想象”,放在萨义德所讨论的年代里,就成了“东方学”。所以,我觉得把“东方学”的政治的一层暂时揭开,是有继续讨论的空间的,起码人类学和心理学都能有所贡献。单纯地拿“东方学”去指责人是很容易的,不过是思维上的懒惰罢了。现代学术如果有目的,秉承批判性思考,回归到最初的好奇心应该算是其中之一——也许这是从“东方学式的想象”中自救的好方法,也是给处在边缘的人留出空间的方法。

    智识上事只是第一步而已,我期待的是一种没有距离感的关联。我想起朋友转发的采访博主@游牧笔记NomandicNotes的推文,拿起手机,打开电脑,捡起简直要发霉的微博账号,找着这位博主的蛛丝马迹。她的页面上有《蒙古秘史》里摘出的句子,有和句子相关的历史;还有对近来语言政策调整的关注。我好像回到了几年前,听蒙古族的同学讲她名字的意思,讲她的家族是成吉思汗的关系,又说自己家的牛羊和马群。我又看到微博上的“牧区人民散装汉语”,像“我的普通话不太听话”之类,这跟我用谷歌翻译土耳其语多么相似,看着那匪夷所思的汉字组合,也不知道是谁打趣谁。我想试着学学蒙语,看看能不能把蒙语也说得“不太听话”;我想能参加同学的传统婚礼,去亲眼看看她家的牧场,还有牧场的牛羊和马群;我想去学学他们的唱腔,要是能用蒙语唱《鸿雁》和《牧歌》那就更好了……这是一种很熟悉的牵引力,把我顺到另一个地方和另一个族群,和我在毕业论文的开头写下我家乡时的感觉一样,温柔又有力量。我早就应该去看看那些在国境线内却在认知界线之外的地方,去看看河流是否真的像画面中那样蓝,树木和草甸是否真的那样错落有致;去感受一下服饰的质感,纹路是否和梦里一样细密;去听听马蹄声、歌声和人群的嘈杂。跟这种牵引力对抗是很挣扎的,本来应该回到那片土地的怀抱中,却只能暂时无奈地承认距离斩断了脐带——我似乎知道项飙老师说自己在英国一个劲读文献又和在地的群体脱离是什么意思了。不过好在我手头上还是有东西看的,能解燃眉之急。之前就看过Uradyn E. Bulag的作品,现在还可以拿出来再看,不过他的作品学术讨论更多一些,对生活细节的描述性文字偏少;正好澎湃新闻上了新文章,《藏族学人类学者谈<气球>:追问游牧生活在现代化中的可能性》,这是对影片的分析,拆解了各种符号,分析了权力结构,也提到了一些只有藏人才注意到的生活细节,但是文章似乎偏离了它的副标题,对游牧生活在现代化中的可能性着墨有限;亚非学院曾有在读学生组成的三人乐队“The Sages”,主唱Yijia会一些蒙古族和藏族的唱法,在YouTube上能找到他们在学校演出的视频,网上也能搜到他们的主页,但是我从数年前唱歌的时候就已经在怀疑所谓“原生态”意味着什么,我需要的是整个的环境,而不仅仅是跳脱出来的艺术呈现。不管怎么样,手上有的都不能让我满意——我好像又感受到那股牵引力了。


    夜晚的暖色灯光让人疲倦,惊起的情绪慢慢平复,心思也渐渐安定,是时候回去睡了。我找出“hear”、“feel”和“see”这三个问题的“罪魁祸首”《Watchtower of Turkey》,重新放一便,让各种画面随着音乐《Experience》最后翻腾一次,之前的声音似乎又回到我的耳边:

    “Do you hear me?

    Do you feel me?

    Can you see me?”


伦敦 12.5-6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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