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水云

原文见：请客吃饭｜我们的家乡湖南：从生活经验到学术思考

夏一凡邀请我录播客，聊聊和湖南有关的二三事，我想到的头一件，是找能代表湖南的“声音”。

我是从古琴想开去的。古琴曲中，《潇湘水云》很有名气，“潇湘”二字直接表明了和湖南的关系。这首曲子是南宋郭楚望避难湘南九嶷山时所作，传至明代《神奇秘谱》已经有十段，尔后孳乳繁盛，各家各派风格不一，长短相异，如今认作是十大名曲之一。从小到大，“潇湘”一词无处不在，它存在于一切关于湖南的文案中，出现在《潇湘晨报》《潇湘晚报》的头版，作为一个审美符号，从湘君、湘夫人到大观园潇湘馆，例子比比皆是。一句话，如果让我选一首可以代表湖南的曲子，那一定是《潇湘水云》。我学琴在宁波，师承虽没有和湖南扯上关系，但常常听老师谈起、弹奏这首十分钟的大曲子。老师笑称，《潇湘水云》是最好的练习曲，什么指法都有，练一遍什么技巧都练到了，更重要的是艺术上耐琢磨，心境不同乐音不同，水准不同表现力也不同，是常练常新的经典。更有一回，香港琴家唐健垣先生北来，给老师点拨了“水云声”一段，唐先生的吟揉潇洒活泛，正好契合水汽蒸腾、浪卷云飞的意象，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真算是开了眼。这些点点滴滴不断给我艺术上的体验——“潇湘”已经和地理区域无关了。

然而，“潇湘”的地理原意反倒知者寥寥。湖南的“水”指的是洞庭湖加上“湘资沅澧”四条主要的河流，湘江自南向北流经衡阳和长株潭（长沙、株洲、湘潭），资江起于湘中过邵阳穿益阳，沅江起在西南贯通怀化滋养常德，澧水源于湘西经过张家界绕行湘北；出镜最多的算是“湘江”，省会长沙毫无疑问助力不少，因此以“湘”来代指湖南再自然不过了——可是，“潇”在哪里呢？查地图才知道，“潇”指潇水，是湘江上游的支流，位于湖南的西南边陲，几乎与湘桂边界平行，并不显眼，若不放大到永州区域，连“潇水”二字都看不到。这个发现直接击中了我：一是“潇湘”虽然挂在嘴上，却不知道头一个字指的什么；二是潇水如此微小，却列在湘江之前；三是惊讶为何湖南境内明明河流众多，为何只有潇、湘二水成了湖南的代表。

和“潇”相比，“湘”是显性的、知名的、重要的，就如同长沙在省内风光无两，来长沙一趟就能说自己到了湖南。和四川等省份一样，长沙确实在各个方面拔得省内头筹。能去长沙念高中和大学名校，是尖子生的荣誉；毕业之后在长沙工作、安家，常常被亲友街坊视为“搞得好”；湖南经视、湖南卫视以省来命名，但多半是嚼着长沙和省城周边的家长里短；塑料普通话其实是基于长沙方言小片产生的口音。省内的地区抱团真是司空见惯，长沙以外的地区觉得省会的人趾高气昂，沈从文笔下的辰州水手甚至把长沙人贬为“沙脑壳”；宁乡不过是长沙下属县，但记事起旁边就有人说娄底人、湘乡人说话听不懂，又说邵东人鼻音重说话像头牛，但同时自己又遭长沙城里人嫌弃说话太土气。总之，长沙的优越感是存在的，其他地方的自尊心也是存在的。

 而“潇”终究置于“湘”之前，长沙之外的林林总总并未缺席，省会之外也很生动、很鲜活。要是从课本上看，提到长沙的频率并不高，“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这几乎是写长沙最为直白的文段了，其他地区则不胜枚举。“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这是写洞庭湖和岳阳，虽然范仲淹当时并不在岳阳只是看着画写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是写常德武陵源，虽然陶渊明自己也没去过这个世外桃源；“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这是柳宗元写永州，虽然这如今成了异蛇王酒的广告词；“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是沈从文笔下湘西边城的爱情故事，虽然如今的湘西多的是对少数民族内部东方化的凝视……从我的记忆中来摘取，长沙以外的地区频频出现：大兵穿着唐装，一挑眉，说一声“轻松一口，邵阳老酒”；县城街巷的钱纸香烛佛具店一年到头都有包车去南岳山的通知，自己去衡阳一趟却是去比赛；从长沙西站坐大巴车回家，揽客的大叔大妈喊得又快声调又高，念咒一样，“沅陵、吉首，沅陵、吉首，凤凰”，“常德滴，常德滴”；花几块钱上了去常德石门县的绿皮火车“慢慢游”，在火车站捡了块大石膏，如今还摆在家里；妈妈去石门县壶瓶山旅游，用方言念地名就成了“扶贫山”，但她似乎对芙蓉镇情有独钟，兴许是因为姜文、刘晓庆的同名老电影；爸爸经常说他年轻时候过腊尔山，还有山上的木屋和苗族人；第一次去株洲是去看亲戚，只记得老人家的枕头上有一股风油精的味道，再去株洲就是受邀请去攸县的教会了……

所以，单独的“湘”字在地理上既不是湖南的全部，在象征上也不是。在地理和水文的层面上，“湘”必然接连着洞庭，而要说洞庭湖水系则必然将湘资沅澧并置。在审美和文化上，“潇湘”缺一不可，甚至是衡山、武陵、岳阳、湘西等一众区域的存在，让“湘”成为可能。那么，我该选点什么来代表湖南呢？可是，既然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湖南难道可以被代表吗？

于是，我拜托朋友们在湖南各地收录“声音”，无论人声与否，无论有无明确信息，无论是否嘈杂，只要能听清楚，都行——我想知道大家从小到大听到的湖南是什么样子。有的朋友说，湖南很闹的，叫卖和广告不绝于耳，“磨剪子，戗菜刀”仍然在回荡；有的朋友说，湖南是“策”出来的，是售楼小哥和街坊邻居的扯谈；有的朋友说，湖南是要“嗦”的，连汤带水是幼儿园练起的童子功；有的朋友说，湖南却是恬淡的，满耳是蝉鸣，还有一群闷着默不作声的鸡；有的朋友说，湖南是神奇的，红歌、歌厅、游戏室、吵架骂娘碰撞在一起，像夜宵摊铁锅铁勺碰得叮当响……当我放弃所谓的“代表性”，事情就变得轻松得多了。我人微言轻，个把小时叨叨个不停也不能道出湖南之十一，而我的朋友们合力，湖南也许会更清晰、更真实。于是，你会在这期播客中听到一个湖南人试图向你兜售一个“非典型”的湖南，而且我希望听播客的你也可以加入到这个行列中，一起编织属于你的“非典型”湖南，然后继续向别人兜售。

实际上，《潇湘水云》这曲子我还没学，常弹倒是《平沙落雁》，是“潇湘八景”之一，在衡阳市回雁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