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
她在旅馆里病着。一间海景房。所有人都去了暖和的地方。他们选择了北方,靠近边境,男人开车,辗转了好几次才到。刚到,她就开始感冒,很快,就是发烧。
从她的位置望出去,是一片黑色,看不清楚那里是否真的存在着海。男人关上窗户,不想她的病情加重。他看上去藏着心事,但因为女人的眼睛是闭上的,他没有遮掩得太厉害。
她躺在双人床上,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假期。这样一个病着的女人会吸引一些同情的目光,就像看着一位几个世纪前累倒在灶台前的,或者,一个为了家庭耗尽了所有的女人。在假期生病暗示着其他坏事情,她无法获准休息。不幸总是在最不应该的时候侵袭女人的身体。但事情不是这样的——这更像是一个需要匿名发表的故事,一个藏在正义话语里的坏心思,一个她怎么赶也赶不走的念头。
这个女人,她现在算得上宽裕——这和她唯一一段婚姻有关。一间房间,她已经有了。那个房间是只属于她的。她是主人,只有经过允许才能进入的私人空间。她总是让朋友们在她的房间里单独见面,人们进到这里就不由自主地说一些非常私密的话。她接住了那些袒露。男人另外有一个书房,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写故事,投给出版社,一切顺利,他不必做一个穷作家。
我想,我在这里说男人、女人,是为了方便,方便对男人、女人进行想象——这与他们之后透露出来的不同寻常有关。另外,我不想制造太多麻烦,不想暴露朋友的身份,每一天,街上都有这样的人路过。
她现在什么也计划不了,突然病倒提醒着人们一切都是例外状态。现在,正是一切飞速变化的时候。和女人有关的事情,往往显得复杂。她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在这之前,她和男人是非常擅于合作的,她计划,他实施。一切就像两句押韵的诗——一个人写出清单,另一个人购买。一个人洗衣服,另一个人绝对不会忘记晾晒。完美的配合,就像一个不会落下的高球。简单,容易,可以持续。
这就是婚姻生活了。他们异口同声。
有什么问题呢?几乎五五分的劳动和两个人的谦虚有关,当然,加起来总是凑不够一个整数,但几乎持平。他们逃过了“平等是不可能的”这种充满着悲伤的判定。首先是定义,他们并不是AA制的支持者,他们拒绝与爱相违背的平均——那怎么可能呢?爱会自然地带着差异来。他们说起所有和两个人有关的家庭事务的重要性,婚前,他们带着最强烈的意愿创造方法、构建一种共同的定义。每一个将心思花在别处的人只要用心看看,就会惊讶于在眼前就有全新的关系从这片被称作爱的沃土中产生。
他们心满意足地接受了各项挑战。一种罕见的默契,心和心的平等。更难得的是,他们并不是出于某种维持婚姻平衡的考虑,而是他们发自内心想这样做,谁也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是无用的。
男人的工作是写故事,而她呢,出于某种讲述的本性,她告诉他她看见的一切——除了那些太过复杂、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在他灵感枯竭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新的旅行地,他们把世界上本来就有的那些东西送给对方。他们重新发现那些存在物。一朵花是馈赠,无名的气味是礼物,道路的尽头是意想不到的沼泽地,他在大树身后露出一半的背影让躺在草坪上的她浮想联翩。爱的秘密是这么甜蜜,那既是幻影,也是真的。谢天谢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她没有见过的,而且他们一如往常陪伴着彼此。
新的事物总是源源不断,她也有想过这或许是一种天赋,一种无法耗尽的快乐。她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她在过了30岁之后第一次拥有,金钱不能成为阻拦她做任何事情的理由,但她从来没有在这里写过什么——或者,做一些只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她的欲罢不能的天性或许是强烈而短暂的。当她读到某位作家说每个人都写作,她鄙夷地瘪了瘪嘴,没有什么新的东西等待着我去创造。我只需要去看。存在就是存在,死亡就是死亡。
但是,她只是说不出来。当我们说起她擅于走迷宫般的道路,其实那条路正是在她的脑袋里,或者,心灵里。这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她为自己搭建的,没有人知道。因为缺乏生物学的知识,她自己也难以判定。在这个属于心灵或者脑袋的世界之外,在一团模糊之外,所有事情都和他人有关,她看上去活泼、热情,可以同时消化三个人的秘密。而且,她不相信只依靠自己的创造——仅凭一个人就能让事物焕然一新的那种力量。她依然享受着那些新发现的奇迹,只是,她一直排除那些自己可以进行原创的念头。她反锁着门,但人们还是浩浩荡荡地进来了。尤其是他,对爱的审视也无法拒绝他的进入。不久之前,这依然让她觉得幸福。她感到他们是一体的。
男人没有抱怨。他开了很久的车才找到地方买药,在寻找药店的路上,阴冷的海风像是要把汽车抬起,他感觉自己正在挽救一次注定的灾难。这一片的海非常荒芜,他们正是因为荒芜才来的。他带回了很多方便食品。没有提起这是最后一次旅行。以往,他们从来没有在冬天来过海边。
很难说清楚她和哪个词贴得更近,如果我们知道的话,事情就会简单很多。至少,可以通过解释走向她的内心。只能说,就像这个词:平淡——某些时候,她满足于婚姻中的挑战,平淡不一定代表着毫无新意,或者不一定包含着不能说的厌倦,好像只有死水才会是平静的;有时候,对她来说,平淡意味着接受最艰难的挑战。平淡就是艰难。事情的困难之处在于永远弄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类。她拒绝过于粗糙的二分法,但在找寻不变的真理中昏了头。有时候,她会告诉自己,平淡就是平淡,大多数人说的是对的,它紧挨着无聊——这就是炼金术的最后结果。
她现在只能依靠那迷宫了。那些一直在积攒的原封不动的谜题正等着她。她没办法走去海边,身体的体验暂停了。她有时间了。生病带来这种不动的闲适。她的身体很痛,但凭着一种锻造意志力的决心,她忍住泪水。她不想暴露自己是清醒的。房间里,只有她和男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只有夜晚,只有一种黑色,这样的黑色,是永远存在的。描述不尽、永远流动的黑色。外面的海一定是黑色的。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有抒情的能力——她想起各种各样的形容词,那些总是重复的、用来形容海的词。但她想不起人们是怎样形容黑色的海的。她的房间里有一只黑色的垃圾桶,每一天出门时,她都会提着垃圾袋,把它扔在小区的回收站,她为这些被扔掉的垃圾感到可惜:最不可告人的东西也是那么普通——离婚协议书、厕纸、避孕套。她面不改色地从收垃圾的人面前走过。
窗户是关上的,海浪声越来越大,像是钳制住了她。那些声音慢慢穿过阳台,靠近。黑色混杂着她在进入睡梦中经常看见的宇宙的幻象——她是这样称呼它的,那些闭着眼看见的彩色线条和光晕。她小时候就为这样的发现吃惊,她保存着这个秘密,这或许就是死亡。闭上眼睛但仍然能看见。看见那些团状物,不可命名的一切。她无法动弹,海浪慢慢地来到了她的身下,将她拱起,时不时会有一次巨大的浪从远处均匀地靠近,在完全意料不到的时候将她托向最高点,曾经,他们去海边玩的时候,她最喜欢背对着海。她屏住呼吸,不让海水呛着她。她感觉自己离这个房间越来越远,漂浮在看不见月亮的海上。水里的颗粒物正慢慢抹去迷宫的边界——絮状的雾正在消失,那是不是痛苦。那能不能被命名。
她听不见男人的呼吸声了,她完全在自己这一边。随着起伏,她有些想吐。她不想吐在海里。她觉得不太礼貌,或者,会让她醒来,破坏了正在发生的。有过很多次,她因为眷恋梦里的场景——在那些梦还没有完全离开的时候,她知道男人正在旁边睡着,但她紧闭着眼睛,想多停留一会儿。她想起,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没有听见内心隐秘期待的话而失落、愤怒,她不想醒来,她微微张开嘴——不要吐,她感到自己快要原形毕露,这张想呕吐的嘴也是一张狮子的嘴。它在说:只有爱是不够的,狮子的嘴还说:只是做一个勤勉的、克尽本分的爱人是不够的。
在那个复杂迷宫的一个小角落,很多时候她在想:聪明的人或许不需要婚姻。她期待着一种无法解释的聪明,一种不可辩驳的优势地位,可以帮她度过难关——避开那些障碍物。如果必须要朝着她心里的那个意思靠近一点的话,更像是一种敏锐、一种直觉。每一个词都过于复杂,增加了理解她要做的事情的难度,但它们确实原封不动、不能理解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忍住了。她没有呕吐,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她闭着眼睛放松下来。她觉得自己可以在黑暗中解决那个不存在的问题。或者——那根本不需要解决,为什么不能普普通通地度过那些关键时刻呢?在她做出决定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发生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在她和他之间。但为什么一场婚姻总是会开始呢?我被诱惑,抵抗住了惯性,但依然被诱惑,她想,或许是某些不完整的部分在作祟,这种不完整让人很难独自生活,让人忍不住去寻找伙伴,就像她不能接受自己给自己庆祝生日。
这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她生病之前就存在的事情,如果只看表面,任何人都会觉得相当费解。原因是什么呢?尤其是那些和他们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他们是最难应付的。到今天为止,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想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那些只见过一面的人,对她和他也存在着一种特殊的敬意。可以说,那是爱情特有的感动。一定是爱使他们无法变老,他们看上去还是像刚结婚的那两个人。人们说,在婚姻中,爱情总是稀缺的;那只限于刚开始的时候同时出现。在年轻的时候结合,一辈子和一瞬间没什么区别,但很快,时间的性质改变了,人们互相厌恶。说这些话的人,他们的笃定中有一丝缝隙——一种盼望,总有人可以成为幸运儿,当然,这会有某种代价,或许是从小对情感的练习(他们花费了大量时间),或许,他们天生就属于相信爱情的那类人。
这些幸运儿身上有着难以传授的天赋,他们是逃脱者,人们看得出来,他们从某种惯例中逃出来了,一种既定的、始终存在的语言不再适用于他们——尤其当人们考虑到这样特别的组合——女人算不上一个有知识、和他相配的人,他们的敬意就更深了。爱是可以跨越一切的,爱可以跨越阶级、金钱,所有存在着的阻碍的。爱可以随机应变。但或许,除了性别——人们默念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名字。他们念着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名字,有时候把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有时候分开念。这样的爱情故事的发生,发生在人们永远可以从主角身上找到共性的人的身上。所有人都在面对同一个悲剧,它唤起了人们的信念——男人和女人因为相爱站在同一个位置。当然,如果你说,随便看看那些走在街上的情侣吧——最平淡的也有它的可贵之处。那他们就属于在窃窃私语中留下的爱情故事。
人们喜欢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幅有着无数精巧细节的壁画,幸运的是,壁画还没有蒙尘——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眼神。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注视着对方——那充满爱意。而且,最重要的是,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这让他们更加接近了。他们身上的特质混淆了人们通常只能理解其中某一种的习惯——人们同时体贴一对爱人,他们关心她和他。有人忘记了两个男人或是女人恋爱的可能性。他们没有遭致任何嘲笑。相反,朋友们为他们松了一口气。男人看起来是情感更丰富的那一个——他一定会在她的怀里哭泣,或许,就连他们的性也是与众不同的。这些在边缘的想象让他们冒了一次险,人们小心翼翼不至于逾矩地猜想着,这带来愉悦,但不至于陷入危险之中。
结婚前一夜,女人最好的朋友说:你们是不像男人的男人和不像女人的女人,这太幸运了。这也让那些离危险只有一步之遥的人好接受多了。他们送上饱含天真的祝福语。而且,那些参加他们的婚礼的人想,他们可以逃脱性别带来的错位感——那是一男一女的情侣中最常见的,他们摆脱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亲密和理解无关——看上去就像是搅和在一起了。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她说出那句话。
海边的人永无休止般聊着天。他们的爱。阴天的星星。远处的船。她现在全都看见了。恋人们可以挑战严酷的天气,他们不怕贫穷,他们中的大多数正是因为贫穷来了这里,总有不需要钱的目的地,恋人们可以让陆地发生变化——他们急迫地想要一起看海。在夜晚冰冷的海边,他们甚至点起篝火。她看着他们,她正在滚烫的海中徜徉,她听着那些没有终结的谈话。
男人的声音很远——他在唤她,想让她睁开眼睛,吃药。她听不见。对他来说,爱是一种本职工作,最后一次,他也必须保持诚实、负责。每一天,他都会问她今天是否吃饱,爱首先是一种关心。在我写作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他真正关心这些问题。当她回答后,他安心地点了点头。
她惊讶于他对日常话语的熟练,这是她不曾拥有过的天赋。同时,他错过了让她惊讶的机会。在她的心里,总是期待着一个深刻地、随时让他们陷入别的处境的问题,一次惊讶。这就像一个怪癖:她期待一个又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一个真正的问题。当他走出房门,她的眼神里总是有一些期待——会发生吗?接下来会发生吗?他视而不见。或许他完全没有察觉,这样的提问也许只在他写的故事里存在,她拿着靶子,但他没有击中要害。这个家是他在故事外休息的场所,他恢复自己的力气。对她而言,休憩处和斗兽场全都在这里,她一开口,真相快要一个接一个地被吐出来,但古怪的自尊困扰着她——她无法安心地吐。
“我们离婚吧。”她说出来的时候是在晚上。他们正在计划旅行。这时候,所有的家务和工作都结束了。只剩下他们。她的手指着地图上那条海岸线,他们刚决定了去那片海。她不再说话,像是故意紧闭着嘴。这些在夜晚突如其来的念头往往影响一切,格外真实,连念头的轮廓都能看清楚。她就是在这时候一下子看清楚了,结束的刀从不潜伏,她喜欢一刀致命。
他听见了。他看起来可以承受一切,没有惊愕,只有一种动物般的温柔。她想,他好像从来没有过看上去很惊讶的那种表情。他尊重她,他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放弃和不爱。他遵守了约定,那是在恋爱初期就说好的:互相支持。
他什么都还没说,也没有来得及问。惊讶在更深处藏着,但念头的速度实在太快,一个决定是一颗流星,她不知道它会出现。一个声音在她的嘴边,越来越强,又突然减弱,那一秒钟的空隙转瞬即逝,女人再次开口。
“不要试图挽留我,不要问任何理由。”
两个肯定句。两个不。旅行成了“最后一次旅行”。
在他们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她小声地说了一句:你不会进攻。那是在决定之后,无法控制的一句,她放低了声音,她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不满。这意味着,它无法被“改正”,或者,应该是“修改”——他们并不觉得有谁处于关系的高位。
他来不及修改这种不满的印象。她单向的拒绝在宣布着他具有某种无法改变的天性。她相信:再也不会变化了。事情总是比想象中的更复杂。女人没有预留任何余地——不是因为他们的感情属于近看已经千疮百孔的那一种。这和男人缺乏的天性有关(她一开始的猜测是欲望的消失)——或者,他不具备某种她需要的天赋。当一切越过了生命的零点,它不再只和经验有关,任何经验都无法使根深蒂固的缺乏发生变化。
这成了一种最恐怖的无声的指控。
她无法听见任何理由。任何理由都是不可能的。她害怕一场修改的开始,害怕不能掩盖的修改痕迹。修改违背了天性。那属于两个范畴。她先开了口,任何解释在这个坚决的决定之后,性质都会变化。先发制人的关键是速度,是看起来毫不犹豫。有时候,甚至是他的爱——在压制着她。这时候,任何一种被他说出口的关于爱的理由都是减轻,减轻这个决定自身的完整——一个最重的音,它还在空间里发出回声。
她发现,在一次又一次简单的谈话中(他们的注意力最多集中30分钟),一切被迅速遗忘,时间太短,总有一方先走神,来不及得到真正的解决方式。她祈祷着,他千万不要问。她最害怕这样的场景:一个人准备好了自杀,房间里突然响起音乐,绳结将会自动松开。在他不说话之前,那个绳结很紧。
这些想法都太漫长了。一来一回的对话让时间变形。有时候她沉迷于那些单向的诉说:她听音乐;她读他写的小说,并且不做评价;她宣布她的决定。
但他保护住了那个绳结。他没有问。他接受了审判。
她答应他的求婚时,她看见的是一个尊重她、偶尔脆弱的人。是的,他是那个经常生病的人。人们正是在身体脆弱的时候加速靠近。她将这种身体的孱弱看作是一种幸运,她向他展示着几乎被遗弃的爱的品质:我们可以为彼此负责。她照料着他,她感到他的身体不会永远年轻,这是一个诱惑着她的自然奇迹——不只是眼前的,我们还会变化,我们会老去,这种爱将经得起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剧变。死亡。终点一定会有一座双人墓碑。
她看着未来,却忽视了过去。她不知道发生过的更容易成为事实,一些疑惑会驳倒她的爱。一点苗头也没有,不是普遍的受挫。然后,一些东西开始积累,他们逐渐看见了命运的样子,一条道路、一条直线,他阔别了童年的孤独和不清晰,终于走向了一条幸福的道路。而她呢,她迷宫般的心灵一开始帮助了她,她不停地、即时地往前走,直到她第一次开始回望,她看见了一条死路。
她在35岁的某一天永远地拒绝了这条路。
这一切可能源于一次做爱的失误,一次被唤起的童年的症结,一次回答失误。就如爱情故事里提起的最小最细微的转折——一切都变了。她在突然暂停的动作中大喊:这就是失败!——没有人听见。他从来都不会进攻。她不知道那是被动还是怠惰。在此之前,这件事情只被看作是恋人们总会遭遇的困难事中的一桩——性无法永远神圣,激情迟早会流逝的。
他们在热恋期结了婚,女人彻底摆脱了那种要为自己谋生的生活——然后,到了他们完全靠近的时候,当他终于像她一开始期待的那样展现自己的疲态——爱情不再是随时警觉的追逐游戏,它可以容许沉默、放松,不再要求所有的注意力。在那些简单的、互相尊重的对话中,他们听见了对方最干净的声音。
这种全身心的放松——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给她带来这样的放松,一个怪念头出现了:为什么没有出现?这种期待通常出现在两个人决定恋爱的前一夜,恋人们已经预感到了,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自己去完成它。所以他们来到床上,他们的衣服自然地被对方褪去。一开始是拘谨,但是无比的亲密——然后,亲密无视了陌生,他们第一次拥抱就像是找回了巢穴。他开始随意地哼起歌,不再担心歌曲内容破坏了浪漫的气氛,他们不同的生活习惯很快就磨合好了,所有的家务都被两个人看在眼中,然后,回到那张床上,他们承认激情处于下降的趋势,在那时候的对话中,他们默契地用“陌生的感觉”来解释激情的来源,而他们已经不再依靠陌生,他总是微笑,说着这就是幸福。这样的生活居然是有可能的。那是家庭生活中难得出现的微笑。而她呢,那奇怪的念头再也不肯离开她。
他们逃过了,或者说是解决了一个个困难又严肃的问题。但他们的爱情在通往永恒的道路上戛然而止。她第一个发现:我们之间仍然是陌生的。她想说的事情太难以启齿了,既无法一笑了之,又无法完全严肃——以至于很多时候,她感受到之后,立马就忘掉了。迷宫的路又变了。
某天她先醒来,他还在做着梦,嘴巴微张着——恋人中的其中一个认为自己完全安全,陷入熟睡之中。她继续躺着,看着他们卧室的天花板——那是木制的浅棕色的——结婚时,日本是他们最想去的地方,现在,他们已经去过了。她还记得那个能看见富士山的民宿,像是现在这个榻榻米房间的延伸。那一天,当他拒绝她关于做爱的暗示时,她看着那些木纹,都像是阴蒂的形状,像是她的阴蒂。
她受不了自己作为一具普通肉体睡在他旁边。她想起在小学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喜欢她,当她察觉到他的不主动像是藏有一个最肮脏的秘密时——他总是非常别扭地站在她的旁边,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病毒感染了,一种非常直接的厌恶。这是为什么?她躺在床上,期待着一次最强烈的抚摸。没有,她第一次产生了对他的强烈厌恶。他在睡梦中伤害了她的自尊。
在决定离婚的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她先是对自己宣布了结果:他不懂得进攻。
她想起来了,就算是追溯到一开始,第一次性爱——程度也是不够的。这个念头愈演愈烈,它快要成为一颗最古老、枝蔓最多的树,在那之后的每天早晨,她一天比一天醒来得早,她看着他的脸,开始抚摸自己——她觉得自己在和一个非常蠢笨的人做爱。恶心的念头不请自来。爱从来没能消灭这些。她在心里报复过他很多次,对自己的抚摸是其中一种。她自己进入禁区。自己到达高潮。她有完全的自主权,但只是为了报复。
这也是报复的一种:她不和他提起政治——尽管,这通常有着竞技体育般的快感。她尝试过,她尽量和男人平起平坐,但是,当男人多说几句,她突然感到这种谈论的方式是恐怖的,她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男人,在他自然地从一个话题过渡到另一个的时候,她却在证明:我关心自己的处境。她发现了必须先证明自己才有发言权的规则。为什么不可以理所当然地对这样的谈论方式表示不感兴趣呢?如果对话是她先起头——她会谈谈对这些词的感受。她从来不曾听见一群女人以这样的方式谈论政治。这也开始困扰着她,哪一些是她的,哪一些是她和别的女人交织的。她和身边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人们很难第一时间看出她们的职业——她们什么都可以聊,什么都混杂在一起。她们像是人群中的变色龙。她在这样的对话中感到他无意识中铺下了陷阱。而且,他刻意在收敛。随后,他很快察觉到自己在展现一种权力,他退缩了,没有人回答的时候,说话的人成了压迫者,他礼貌地停止了。
报复先是一种小小的恨意,然后,他们之间面对生活的那种笨拙让她开始清算这一切浪费到底是谁造成的。她有一些害怕,害怕在他的说话内容中只感受到一片漆黑,害怕认识到自己还是女人,而他是男人——她们看上去实在太平等了,以至于如果他在偷窃时不小心露出马脚,她会替他尴尬,她会自然地帮他掩盖他自己的身份。从一开始,他们接受了这种难以归类的关系,然后,他们放松了。
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的时刻——她能听见周围有数不清的爱侣在说话。她感到一种恐惧,一种不安——她看着男人,期待这时候他能解救她,带她逃走,或者,说一句完美的话。一句完美的,可以让紧张的氛围消失的话。这是注定失败的。他不知道她给了他这样的任务。很多时候,当他终于察觉到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们周围出现了一个弹错的音符,他会问:怎么了?然后,她的恐惧立刻转变为气馁,整个世界成了完整的,而她是唯一的不幸。她变成了垂头丧气的地下植物——一颗还没有发芽的小苗,渴望垂直向上飞行。为什么如此不幸?为什么没有办法一起拿起武器?——不一定是武器,也可以是他们的亲密、争吵,任何可以戳破这些压制性场景的。她放弃了。它没有出现。他不善于解答没有问题的题目。
她想起来的那些失败的时刻越来越多。而男人也在做爱的时候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她不再能够投入在平等的亲密中。偏差出现了。他们希望能找到一种还没有被发现的方式,扭转那些误差。然后,谜题会解开。男人和女人产生了一样的疑惑,他们对自己的朋友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他们期待一个没那么肯定的、松弛的、能容纳一切不是欲望的解释的词,而她很快发现——她正在快速地走那条迷宫,一个在山谷里突然出现的人造迷宫,那个词正是欲望。正是欲望的消逝。正是欲望从一开始呈现的缺乏。
当怀疑产生,任何行为都像是在撒谎,她很快就会受不了这样的不诚实。她在没有找出正确的词之前就会说出决定。当然,他们之间也有从未变化的约定——比如不生小孩;每周进行一次约会。
一开始,她也试图拿起意识的铲子,铲掉这些剩余物。她阻挡不了。现在她躺在床上,依然闭着眼睛。高烧还没有离开她。她想起那次做爱的失败,她想流眼泪。她的身体被海水承托着,她越来越安心,就像已经来到了他和她的墓地。去年春天她回过一次老家。那些和她同龄的女人还在干农活。从我十五岁离开那里开始,她们就在干活了。她听着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自己,没有询问,没有同意。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结束前的仪式,已经与爱无关。最后的趣味。这段感情的最后一口。
他不应该因为缺乏进攻性就被抛弃。那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男性气质,他不应该因为不具有就遭到惩罚。她真的想过——这一切是不是意味着我想要一个很像男人的男人?那个人会出于某种自尊心、某种惯性向我进攻。他会看着我就像我是个无法逃脱的猎物。
她难道一直等待着注定臣服的那一刻?而看似偶然的性别关系的共性又是她暗中期待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很快否认了这种不真实,她想要的是爱产生之后就无法控制的,让人们走在边缘仿佛要掉进深海里的那种瞬间——一个控制不了的动作。但他无法做到。她终于发现了——发现每一次都是她先挑逗他,当然,有时候看上去是他在进攻,但那只是看上去如此——一个看上去像是在进攻的动作,她选择了拒绝。她选择了为差异付出代价。
在海浪声中,她从做爱想到日常生活。无边无际。她有无数个夜晚可以停留在这片海上回忆,海不会拒绝,时间不会拒绝她。她是两个人中眼睛更亮的那一个。开车来这里的路上,她一刻不停地看着外面变化的风景。颜色越来越淡。灶台上的火也能瞬间生出火焰,所有的一切就在她经历过的生活中,她感觉自己像一头动物园里沉睡的狮子,身体正在重新复苏——那是欲望,不再只是因为年轻,公狮或者母狮不再重要——这只是对需要分类来找到自己位置的人才是有意义的,而她只想要冲着那些唤起了她的欲望的人咬上一口。她用将人引进口中的舌头来舔舐他,她再也无法接受了。她看见一种直接的爱,会唤起她自身的惊讶,她看见了欲望的实体:她会去做做不到的动作,她朝着爱的人扑过去,同时朝着这个世界扑过去。她会不断进攻,再献上一个甜蜜的吻。
她总是紧挨着一些正在进行的动词——曾经,她希望男人的手臂可以压住她,那是欲望的具象形式。她相信自己唤起的能力。或许,某一天,当他完全放下防备,当他意识到这种爱在一生中只会出现一次——他会展现出进攻性。在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并不恋痛。她并不害怕痛苦,那种扑过去之后的虚空——那是已经拒绝的人才会想的。她现在全身都浸在海里,她身下的水既是她愉悦的来源,也承载着她的痛苦。旅馆的床成了一张病床。他看着她,无法分辨出她是死是活,她正变得越来越陌生,她正在收回那些他能认得出的痕迹,像是马上就要回到爱还没有发生时的模样。变回她自己。她的脸越来越清澈,像是要变得透明。有些什么正在她的身体里转动。
让我们离她更近一些吧,海浪留在她脸上的水珠——沟壑尚未形成,在这种身体和意志的挑战中,过去,当他的身体出现一些微小的不适,他总会自觉地吃下一些药,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那个更具男子气概的人。男子气概不属于男人,而属于那个意志坚定的人。她随时咬紧嘴唇以便通过难关,她从未真正放松警惕,她正是在等待着——当然,还有一种嫉妒,她嫉妒他明白自己的身体反应,刚发生,他就制止了痛苦,在他们之间,他了解自己,他不愿意让她痛苦——包括身体上的受苦,他在保护自己——同时也在保护她,他懂得撤退,他懂得投降,而她呢,总是要战胜些什么。她不相信无痛的欲望,或者说,她不相信无痛的爱——那就像她曾做过的无痛人流一样荒谬,试图还原无法还原的,假装一切都完好无损。
但是,他又有什么错呢?——在她提出离婚之后,她一直在想。人们是怎么相信错误的呢?是怎么知道走错了路呢?显然,并不是因为缺乏原因不能告诉朋友们,而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她无法想到一句简单的话可以概括她身处的情况,她想过一些说辞——我希望他对我暴力一点?在对方是个男人的前提下,这句话会遭到更多的误解。这是糟粕的一部分。或许,会被看成某种糟糕制度的同谋。如果不曾逾矩的小心正是他爱的体现呢?
离婚,她完成了最后一击,对那些没有被她激发出来的感情的报复,对他们之间始终互相尊重的报复,她终于接受了那个占据着她的头脑的真理。当她接受了这个真理开始,爱的标准就变化了,爱成了一个无法修改的肯定句。
或许,在这段爱情故事的结尾,人们会说,她属于习惯争取的类型,她过于相信人的能动性是这样表现的——人无法完整地从爱里面穿过?她渴望的激烈是小说式的。而他,那样的故事只会出现在他的写作中,或许是因为出生于殷实的家庭或是有过长期在国外生活的经历——他已经慢慢忘记了生活的紧绷感,他的生命已经不需要进攻。那不是他的节奏,更不是爱的节奏。但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显然,她把一些错误的、本来已经被丢弃的品质变化成了一种新的判断标准。她走错了路。人们会说,暴力,同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那样的欲望,一旦出现就会造成难以控制的后果,甚至,把他们都带去死亡。而且,那不是长久之计。
海浪正伏在她身上,她看着全部的海。在海中心的一块巨石上,女人正在喊出所有她想说的话——不是暴力!不是暴力!解释的对象消失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坚定。除非,一个新的词被发明。爱情呈现出这样一副面貌:一种最深的睡眠正拉住她。这样进入睡眠的方式从未出现过。思考太漫长、太漫长了。她尝到了一种味道,像是透明的苦味,从内脏深处传来的味道。她到了深海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以及自己是这一团清晰中唯一的模糊之物。而下一个决定,只取决于她醒来后吐出的第一个词。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