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將離

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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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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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切均未開始,而又皆已結束。

她捧回「落日珊瑚」,在二人還不知是何寓意的時候,趕上芍藥花期的最末。一如這場別離,帶著三分突如其來的無所適從,亦有三分命中注定。

最初聽聞這花的名字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一次無心的花房路過,在那不尋常的潮濕,甚至讓人微醺的憋悶空氣中,不飽和的酸素讓她在腦中被水氣暈染之前,便執著的注視著那整束的落日珊瑚。

四月被暮色浸染的,少女柔軟而近乎破碎的臉頰。

是她瞬間的想像。

能在臨走前再次見到這束花,她那輕觸卻又不敢的手,倏然縮回。偶爾發呆注視半晌,時間卻被虹吸成讓人陌生的模樣。這花分明應是美得讓人驚心才對,卻充斥著濃厚的別離意味。促狹花期,重瓣頃刻綻滿,逐日片片剝落。

不至濃烈,倒也無謂淡雅。

只是一場無果相思,或是一次靜默作別。

時隔七年,她終將離開這片故土。

重回英倫。


「之一 · 身分」

社會人身上附著力最強的標籤,大概就是來自於職業的那一個。在已不再有人使用名片的當下,公司、職位、職銜,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層撕扯不開的皮層,將人包裹。

七年。她選擇了一條她所喜歡的路,以企業咨詢顧問之名,帶著近乎純粹的助人信念,廢寢忘食的奔跑過,不遺餘力的奉獻過,也不計得失的跌倒過。

她深知自己所處的,是近乎「象牙塔」一般的地方。關係是簡單的,相處是平等的,機會是公允的,得失是自主選擇的。如果說有什麼地方,不需要過份在意維繫人際也能生存的很好,當是這裡。無形中,於人是一種莫大的解脫和釋放,只要向著想去的地方攀登,只要去做想做的事情,目標清晰,路徑明確,結果可控。

而她親手終結了這條路。

且絲毫未有回頭的衝動。

想來,很多人問過她。究竟,為什麼要離開呢?因為她越發看到了,收束的光,和可預見的未來。對她而言,一切可預見的事物,都難以稱之為值得的追求。

那些星星點點消散開來的光,隨時可以讓她觸達任何行業、任何領域、任何人和事,變得越發有不應有的可控性和指向性。越是她所深愛的,越是咨詢最迷人的部分——新銳與自由,恰恰是越往上所不再有的。

因此她寧可從零開始。

只因她追求的,和標籤無關,也和身外之物無關。

而有勇氣去撕開這層偽裝,去破除這層枷鎖,並不容易。這種極致的自我釋放,需要近乎冷徹的自我剖析和了解,以及,百分之百的誠實。

如果說過去七年,她擁有清醒、決斷、勤勉、穩定、勇氣,以及求新的赤子之心。那自此以後,她希望自己更無畏、釋放、堅韌、鬆弛,任風雨欲來,自不動如山。她希望在溫柔和堅強的內核上,在新銳之聲與自由之風的裹覆下,她可以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試煉和證明同時發生。

如果能夠歸零,在廢墟上建立城垣,在泥濘中開出花。那,無論何處,都可以抵達吧。到底是何處,並不重要。所在意的,始終是路上的風景,僅此而已。

將所有都盡數剝落。

最後剩下的真我,是什麼呢?


「之二 · 熱病」

Tal教授曾說,所謂幸福的實現有五方面的要素,即精神、身體、智識、關係和情感。

如果說幸福二字太過沈重、龐大,乃至虛無縹緲的地步,那也可以解讀為,「自洽之態」,甚至是「完整的人」。人在極力維繫著這五者之間的微妙平衡,且雖然研究並無過深的解釋,但她以為,這五者相互的作用力,比人所想像的更為巨大。

五月,她的身體再一次的有短暫的崩塌。而這,已經是今年的第幾次,她甚至都恍惚起來。

曾經從不發燒感冒的身體,從去年開始變得讓她意想不到的脆弱和不安定。時而突然發寒,毫無預兆的身體疼痛,一場病就像風雨欲來般的呼嘯而過。在項目上時,間隔兩月,兩次發燒,每次軌跡都是近似的,在午後無力,飯時發寒微熱,入夜高燒不止,轉日退燒。興許是一切來和去同樣急促,讓人來不及擔心。

而這一次,終於是前前後後延續了三五日,讓她得以仔細聆聽,骨骼、血液、肺腔無聲的哀鳴。

這副身體,像是存在某種一直未有消退的炎症。

原因不明,誘因不清。

她總會回溯十五年前,那次初來英倫的高燒。下意識的想要極力迴避,卻又恐懼身體會先於精神潰不成軍。或許是一件好事,在一切正式進入軌道前,給身體一次放肆任性的機會。至少這次,不會因此而牽連著其餘的四方面,盡數崩落。

病好後,虛弱感時而會不受控的襲來。那低燒的些微表徵,不知是意識的幻覺,還是身體有意將自我欺騙。或許炎症是種下了消散不去的根系,而讓她敏感的情感和精神,都一併學會和同等敏感的身體相處與照應。

一個無法言說好或壞的開始。

若這是必須學會如何和這副身體相處的信號,那這場預謀,便可任由失控繼續下去。


「之三 · 探尋」

四天時間,八點醒來,向著城市奔去。

想來租房是人生一個奇妙的體驗。短暫的尋覓一處居所這件事,比想像中的更參雜個人生活的大部分依託,和真意。有時醒來,看著窗外發呆的片刻,「住在酒店或民宿,和住在家裡,究竟有何種區別」,其根源,和人的擁有感、獨佔性、支配慾有著相當的關聯。

和大學時每年在搬家和準備搬家不同,這次雖然也不是長居的住所,但保持「空無一物」的壓迫感,變得並非那樣強烈了。明明是更為無法預測之後的居住長短才對,卻並不再謹小慎微,鬆開了在咽喉處扼住的那雙手,此時望著那一見傾心的住處,浮現出連她都未曾發現的淺笑。

淺笑的深意,是試圖親手構築和寂靜與清冷的內裏相襯的環境。

如果說成長最有魅力之處,大概就在可控感的強度,收放自如的彈性在你,重建和崩毀的選擇在你,勇氣和自由的使用權在你。因此,即使是半年也好,三年也罷,已經可以足夠清晰的勾勒出在那個小家的生活,就是你所選擇當下的證明。

尋得,抑或拾得之物。居所只是其一。真正她需要傾其所有去探尋的,是和文字的盛大和解,是讓聲音重將其救贖。

是抱一束花,聽一夜雨,追一場光。

哪怕是遍尋不見。

自賦情深。


「之四 · 重啟」

即將在眼前展開的是某種巨大的未知。

她將人生的大半,交付給無從掌控的外界。第一次任由自己放開那雙緊握命運之舵的手,覆上了雙眼,不去目視任何。像漂浮的人,將全身的知覺,交給水流和風潮。

也許前方,即將大浪襲來,又或許,一片風平浪靜的溫和。也許是礁石和毒液,又或是極光和星辰。重要的不是即將與何物相遇,而是即將觸及、擁抱一些你所知或不可知的事物,是即將撞上些什麼,是抓住與反射的「自我」,那轉瞬即逝的片刻相視一笑。

只是,想更深入的觸碰她的內心。

即使,那是可怖也罷,醜陋也罷,膽小也罷。目視後,將其溫柔的攬過肩頸,附以無條件的擁抱。是對她欠下七年,乃至更久的約定才對。

六月。

關於,重建內心的秩序。

文題釋義:
陽曆五月,陰曆四月,又稱清和月,是為孟夏,芍藥相於階。
芍藥,別稱將離。「芍藥,猶綽約也。」「唯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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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