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Day5:想離開,變成了回不去
那時爺爺奶奶的家還在一個已經倒閉的國有工廠後邊,90年代國有工廠轟轟烈烈倒閉或改成私人運營,工人們沒有工作了,但工人宿舍依然存在,很多人還住在工廠附近,縣城裡的人也依然沿用工廠的名字來稱呼那片區域。愛吃的粥店在茶廠附近,奶奶退休之前工作的地方是玩具廠,爺爺奶奶的家附近是麻紡廠,小時候聽到大人們這樣說,不會想太多,也不會疑惑為什麼我們周圍有這麼多工廠?
去年九月我在那不勒斯的大街我見到很多陽台,讓我閃回到老家那個工廠的大街上,兩旁都是這樣的髒髒的陽台,晾曬著五顏六色的衣物。穿過大街,有一道生鏽的大門,大多數時候都是緊閉著,從欄杆之間很寬的縫隙中仍然可以見到前面的路是什麼樣。我在路過無數次後,隨著年齡增長,開始問大人們,門的後面有什麼?他們說那裡面就是麻紡廠的車間,某某阿姨曾經在這做工人,後來工廠倒閉了,她就下崗了。那道門像是一個壞掉的時光機的開關,大門這邊大家仍然在正常生活,而那邊什麼也沒有,雜草叢生,90年代獨有的時代傷痕也被隔絕在緊閉的大門後面,過了就過了,不准走進新時代。
下崗,倒閉這些字眼在那個年代很常見,家裡有好幾位長輩都是從工廠下崗後再也沒有工作過,悄無聲息度過21世紀最開始的十年,等風風光光領退休金時大擺宴席,請家人們一起慶祝。小時候不懂,只要是家庭聚會能湊熱鬧就很開心。等到了上班的年紀,才意識到失去工作,被迫離開自己習慣了的社群,應該像是經歷一次拋棄。被時代,被集體狠狠地甩開了。
這好像和我的離家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但每每一想到在那片區域發生的事情,我都忍不住在腦海中走一次那裡的路,每年六一晚會我們幼兒園都會在工廠的大劇院裡表演;每天放學回家會路過幫我看病的醫生爺爺的家門;工廠後門有一家特別好吃的燒餅攤,別的地方沒有的味道,有甜味和辣味。當時我們家和姑姑姑父都會在奶奶家吃飯,每次買餅要拎著洗臉盆去。二十年前是夫妻檔,逐漸變成了母子檔,搬去了附近的菜市場,直到現在回老家我還會念叨著要八點鐘出門去買餅吃。
我的童年大部分時候是無憂無慮的,但有一次幾乎不怎麼管我的父親讓我跪在地上認錯。那是一個周末的早上,住在附近的小夥伴邀請我去她親戚家裡參觀,我怕大人們阻攔,於是走之前沒有告訴他們我要去一個走路十分鐘的地方,那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沒有大人的陪同下出行,我們跨過一條淺淺的小溪,經過爺爺奶奶每天都會去的菜市場,又兜了幾個圈,已經算是離開了麻紡廠區域,才終於到達她親戚的新房子。沒過多久我覺得有些無聊,又到了家裡吃午飯的時間,於是我決定一個人走回家。
走著走著突然發現我怎麼也兜不出一個圈,我開始慌張,隨便找了街邊的一個賣菜的陌生奶奶問路,她領著我回到了那條小溪。這似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單獨冒險,我興奮極了,準備回家告訴所有人我一個人去了哪些地方。沒想到回到家後劈頭蓋臉迎來無數指責,原來他們在工廠片區找我找了很久,問小伙伴的家人也問不出結果。我爸拉我進小房間讓我跪在地上,逼我認錯,還要保證再也不一個人隨便出去玩。後來看【我的天才女友】時發現萊農第一次逃課想要去海邊,回家後也挨了打。費蘭特在書裡借萊農的口寫出來:【我還是想繼續走下去,覺得自己遠離了所有人和事,去遙遠的地方——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的東西,這讓我忘記了所有擔憂。】
現如今回想覺得人生中第一次獨立出走後的興奮是一種引誘,責備和打罵像催化劑,我開始意識到離開這片區域並不是一件多麼難的事,18歲之後的出走人生是從那時就鋪墊好了的。高考填志願時告訴爸媽絕對不會留在省內,後來的確除了假期之外再沒有把自己的根扎回那裡,也很難想象再回去長期生活,離開像是要用一生的時間去踐行。
10歲之後工廠那片區域開始清拆,大門沒有了,老房子沒有了,幼兒園沒有了,想出去變成了回不去。爸媽今年十月要搬家,搬去的新小區就是在麻紡廠拆掉的區域建起來的。他們已經換了一個稱呼,麻紡廠被一個高貴的小區名替代,連我都有點跟不上他們的節奏,每次說起一個新樓盤的名字,我都會愣一下,然後問,不如你告訴我之前它是叫什麼。
深呼吸,當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