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觴|第十一章:崎嶇的悲傷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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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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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類的圈子裡,成年男子沒有女朋友太奇怪了,好像全世界都在關心他的感情去向、性能力、甚至性取向是不是有問題。


Drawing by AI

我從俞榮眼裡回來,把目光轉向劉銘翔,他像幾天幾夜沒睡那樣,亂糟糟一個人,心中充滿自責。我想去碰碰他,但我不能準確控制我的靈魂。我在他周身飄動,忽遠忽近,又突然面對面,眼睛對著眼睛。我定定動彈不得,感覺回憶來勢洶洶,像被捲入漩渦那樣,我離他愈來愈遠同時又陷入他雙眼的中心。

我看到一個點著紅燈泡的房間,門外窄廊一片漆黑,起先是有著一頭黑髮的光影,然後我看到一個女人伏在劉銘翔身上,她帶點急切的熱情去親吻他冰冷微顫的雙唇時,我讀到劉銘翔無力掙扎的抵抗。他不時閉氣退縮的樣子看起來就像興奮的喘息和緊張,女人沒有聽見他微弱無聲的哀告,她露出嫵媚的輕笑,濕粘的雙唇貪婪地向下移動。她像一團熱騰騰的霧氣,在扭曲中發出朦朧的呻吟。劉銘翔默不作聲地忍受這一切。我感覺到他帶一絲厭惡和無法解釋的困惑迷失在一片混亂中,同時在猶豫和沮喪的性興奮中徘徊、徬徨、不知所措。女人對於他的僵硬、笨拙和滿臉通紅的羞赧報以一個充滿興趣的肉欲的微笑,她喜歡這個漂亮的男孩子,十八歲,第一次,還有這麼年輕、優雅的身體。

劉銘翔的爸爸在他成年的這一天帶他去嫖。這件事以他爸的語言來說是「轉大人」,而以劉銘翔的感受來說卻是屈辱。

他有好長一段時間忘不了那個女人的眼神、她的觸碰,以及她身體的氣味;她甚至出現在他的夢裡。她就像記憶中的泥濘,夢中絕望的回憶。

我突然意識到他不愛姊,他對姊的愛是一種可以相濡以沫的友愛。這個念頭從我心中自然浮起,我的驚愕不亞於任何人。當他意識到姊愛上他的時候,他們都十四歲。所幸市場拆了,我們搬家、轉學、各奔前程,他失去了一個好朋友,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巧遇姊那年,他正好需要一個女朋友。在人類的圈子裡,成年男子沒有女朋友太奇怪了,好像全世界都在關心他的感情去向、性能力、甚至性取向是不是有問題。有了姊這麼正點的交往對象,身邊的人都彷彿他中了頭彩那般為他高興。然而他就像姊說的,附身在一個情人的身體,為了保有這個身體的使用權而努力去愛,努力去關心,和愛他的人建立關係。實際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的心不在焉,姊也許懂,他上任女朋友也許懂,但我看到讀到感覺到的劉銘翔是她們作夢都想像不到的劉銘翔。

我進到他層層掩護、壓抑、閃躲的中心。

「想不想試試看?」我看著把香菸斜遞過來的手指,很適合彈鋼琴的手指,修長、優美、滿不在乎。我忍不住好奇的視線透過劉銘翔的眼睛往上走,看到一個眉目秀潔、渾身流氣的男生,他有一雙迷濛的眼睛,乾淨的長相,表情卻很粗獷。

劉銘翔十九歲抽他人生中的第一口菸,為了一個他不清楚、即使清楚也不願意承認的意圖。我從他盯著濾嘴看的眼神,到他抽了一口不舒服得想吐卻滿心激動的表情,感覺到他隱藏在神祕欲望下不規則跳動的心。

他把菸遞回去,手指和手指的觸碰像閃電擊中一棵躲不掉惡運的樹。

我透過他的眼睛回到每個驚心懾魄的細微悸動,每一段剛有眉目就稍縱即逝的絕望心動,那解不開的迷惘令他痛苦,卻又莫名企盼。我感覺到他的寂寞和沮喪,也許比他自己感受到的還深入得多。他試圖從女人的愛情裡找到平衡,從世俗的建議中得到解脫。我看著他,很想告訴他你錯了,錯得離譜也錯得冤枉。我想說,你懷中的女人不是你的救贖,也許你從她們身上找到秩序和希望,但她們不是你的乾燥花,不能永遠等著為你提供一個不謝的夢想。

他的一生展示在眼前,這讓我心碎的發現了更多的實情,還有更多他選擇沒有解釋的內情。我看到了他沒有看到的現實,我和他坐在一起,和他並肩躺下,與他一起經歷,我覺得我就是他,就像看電影時把意識投射在主角身上,甚至更真實。我像隨時準備在迎接震撼,但同時又感到無比的平靜,就像從海底深處觀察驚濤駭浪。


劉銘翔醒來的時候感覺糟透了,他想起身穿衣服,但因為不想吵醒小真,所以坐著不說話。四下安靜無聲,只聽到一出一進的流動的鼻息。這是他們第一次做愛,談不上美好,但至少可以接受。十八歲以後他沒有再碰過女人,他甚至沒有吻過燕如──那令他覺得反感,好像在碰自己的妹妹──那麼我呢?我忽然想到我自己。當他吻我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做到,而且做得還不錯。立即的,我又回到跟他的每一個零星的接吻裡。當我是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面對這個愛他的笨拙的熱情的女孩,就像面對某個層面的自己。他甚至在我國一的時候才恍然大悟我是女生。另一方面,他已經有過跟女人交往的經驗,他已經可以把他的本來面目藏得更深。

然後我又回到小真,我知道她在跟劉銘翔交往之前已經拿過兩次孩子,她把身體給她的初戀情人那年是十三歲。她注意到劉銘翔跟她交往過的男人很不一樣,他從未主動做什麼,她不知道身體的接觸會使他升起莫名的窒息感,就像壓制心中的不悅去討好她。但這似乎不構成任何問題,在男女方面,小真比他懂得多,她把他的疏離解釋成害羞,或天生有點冷感。因此,每當她有需求的時候,他只負責煩惱保險套的問題就可以了。

然而,表面看來萬無一失,孩子還是來了。

當小真告訴他她懷孕了時,他第一個念頭是娶她。他覺得自己會是個好爸爸。

考慮了一個星期,他決心跟她求婚了。

「你什麼都不知道。」小真給了他這句話。

他看到她因為克制激動的情緒而抖顫的嘴唇,看到她在蒼白的沉默中有許多沒有說出口的話。然後她輕薄一笑,盤動的淚水從一隻眼睛流下。

「孩子不是你的。」她說。聽起來像不帶感情的冷笑話。

「我知道。」其實他什麼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或為什麼這麼說。

「你知道個屁!」小真突然笑了,帶淚光的眼睛盛滿崎嶇的悲傷。

「不管孩子是誰的都沒有關係,我會把他/她當做自己的。」這是真心話。然而我知道他不是因為愛她。有了孩子就等於有了家庭,我相信他會愛那個孩子,但同時也是因為他需要家庭的保障,讓他免於墮落。

「你不是因為同情我吧?」

他沒說話。

兩天後,她去做了墮胎手術。

孩子是她跟初戀情人有的,在一次巧遇後的激情。對方已婚,孩子她不能也不想留下。她覺得諷刺,他讓她有了三次孩子──第一次她還是學生,第二次他不想結婚,第三次他已婚──每一次的情況都逼她不得不拿掉。她覺得就算因此而失去生育的能力,說不定還是個恩寵。

劉銘翔知道了以後什麼都沒說,但小真看得出來他心寒了。為了確定或挽回什麼,小真趁他洗澡時查他的通話記錄──知道他背著她跟舊情人或別的女人互通款曲,也許能減輕一點她的罪惡感──巧的是,他是用公司電話打給我姊,手機中唯一的可疑記錄就是我;更何況我們在貓纜照過面,她記得我的名字。她找我去的目的始終曖昧難料,但其實很簡單,她只是為了弄清楚劉銘翔求婚的動機是出於愛她還是同情她——另一方面,她更希望從他嘴裡消失的承諾能夠因為這個刺激而復活:只要他再求一次婚,她一定會立即答應的——她知道他恨她拿掉孩子,但她也恨他永遠的不確定。

目睹事情的真相並不容易,但我依然決定繼續看下去。


我回想起劉銘翔第一次進到我的親友圈的那次聚會,即刻我便到了那裡,並且馬上領悟到當時受心智蒙蔽而沒有感應到的東西,那些被置諸角落、被輕易忽略的情緒──當然我們不可能在每種情況下看透每個人──那些最細微的思緒的變化和深藏在意識底層的情愫,都因為不夠敏銳以至於視而不見。我深入捫心自問,愛情如何使我盲目?答案是自私的專注。在愛情裡,我只專注於自身的幸福或不幸,並試圖改變無法改變的事實。

現在,我不需要肉體的眼睛就能看見,劉銘翔在不經意的、幾乎沒有人(除了他自己)感覺到的瞬間,目不轉瞬地盯著俞榮看時,他的眼睛像跳動的火燄,裡面有一個痛苦的兇手,不斷在謀殺他安靜湧現的本來面目。他在餐桌的盡頭,我的旁邊,把全部的絕望都投注在那個晴天似的男孩。那時,有什麼在他心中一湧而過,但他展示出來的表情卻即時變得深奧而不可捉摸。

相對的,那時的我看起來是那麼天真,非常開心,因為夢想成真而興奮得激動不已。我完全不知道劉銘翔答應跟我在一起之後的那十天期限——實際上只有七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如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去找那個男生,他為他抽人生中第一口菸的男生,他在不知道自己想確定什麼的同時,卻已經非常清楚他去找他的意圖。其實,早在他們躲在被單下玩耍,或是因為與他太親密而印下被鐵條抽打的血痕時,劉銘翔就知道他們之間有某種神祕的連結是抽斬不斷的。然而這一次,劉銘翔去新竹找他,與他同床共衾了六個晚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們同時都有一種感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朋友好到這個程度,再好下去會出事的。

第七天早上,他送劉銘翔搭車回台北時,從注視彼此的目光中,他們都知道,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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