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暴風雨前夕的凝滯中，依然會飄過一縷幽默：讀桑貝《童年》

作者｜葉偉忠（文字工作者）

編按：法國插畫家桑貝（Jean-Jacques Sempé）曾為許多知名作家繪製插畫，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迪亞諾的《戴眼鏡的女孩》，以及徐四金《夏先生的故事》。其中最為台灣讀者熟悉的作品，莫如《小淘氣尼古拉》、《馬塞林為什麼會臉紅》等以孩童為主的圖文書。他的畫作往往幽默中帶著反諷，表現人性的天真與頑劣。

在2017年出版的中文版傳記《童年》中，桑貝除了述及學畫過程、《小淘氣尼古拉》系列的創作緣由，並有諸多未曾發表的畫作及畫家的一手詮釋之外，更令人注目的，是他於訪談中披露的童年際遇，與其作品調性的巨大反差，引人驚詫唏噓。且看桑貝「鐵粉」葉偉忠，如何解讀桑貝筆下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裂痕。

桑貝的每一幅畫，都富含著聲音，即便沒有文字提點。不論是飛機遙遠掠過天空，或是腳踏車滑行於鄉間小徑，或是信徒在空蕩蕩的教堂與神對峙，或是孩童嬉戲的笑鬧，甚或留在上一刻的痕跡，沙灘上的腳印、樹林裡的陰影、溜冰場上冰刀的紋路。

此外，更有四季節慶的歡樂聲，伴隨著、環繞著音樂的演奏……。桑貝不僅喜歡音樂，還喜歡畫音樂家。在畫冊《音樂家》（Les Musiciens）中，每一頁都是洋溢著自信、滿足的音樂家畫像。他們的共通點：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搭配著半闔的眼皮，或低垂的目光，或濃縮成一點的瞳孔，構成了動人的笑靨。

雖然我們聽不見，卻看得見聲音。而今透過《童年》，我們聽見了桑貝親口的聲音，在線條與色彩另一面的聲音。

《童年》是桑貝與記者勒卡彭提耶（Marc Lecarpentier）的對談，談他的童年、他的過往、他的人生經歷。全書的節奏有股一氣呵成的快，非但毫無冷場，偶爾更聽見激動的熱切，對於熟悉桑貝作品，但不清楚他生平的讀者，也許還會被他一波接連一波的童年厄運所震撼。

桑貝回憶中的童年，與他筆下的世界，竟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桑貝有本畫冊，以波特萊爾的名詩為題：《華美、寧謐、與暢意》（台譯《奢侈．寧靜和享樂》，玉山社），恰好與他童年環境的窘迫、父母的鬥毆爭吵與日常生活的沮喪，呈鮮明的對比。

但若重讀一次《童年》（桑貝的作品，都能接連著立即看兩次、三次），換成他繪畫的筆觸，和緩的速度，把言辭延展成一幅幅的圖，我們將發現，在不幸與幸福、在逃避與面對之間，差距，並沒有那麼大。

首先，為了縫合夢想與現實兩個世界之間的裂痕，小孩最常使用的工具是：謊言。桑貝也不例外。

儘管誇張，儘管無恥，桑貝並沒有為他的謊言辯護。謊言有它自己形成的空間與模式，桑貝早在《哈伍勒的祕密》裡，用一個比寓言更具感情的故事，闡釋過了：

達人級的腳踏車行老闆哈伍勒，沒有他修不好的車，然而他自己竟不會騎車。因為沒人相信事實，他只得在尷尬中避免戳破假象。小鎮來了位攝影師，他們成為莫逆之交。在好友慫恿下，哈伍勒更借酒壯膽，兩人完成了一張驚世傑作。哈伍勒單車飛越山谷的英姿照片，讓他們一夕成名。重傷復原後，哈伍勒卻變得不快樂，孤僻易怒，也與攝影師疏遠。因為，他認為自己說謊，他失控墜谷的難堪，卻矇騙了世人。最後，誤會冰釋，生死一搏的壯舉與藝術快門的捕捉，都僅是無法操控的意外成就。

憑著各式各樣的機智與謊言，桑貝度過了童年重重的困境與關卡，包括語言障礙。讀者會為他捏把冷汗，卻不至於陷入憂慮。

我們不怪他說謊，也是感受到桑貝的純真。純真的謊言，只是作假。而作假，往往因為害羞。由於很少見到木訥寡言的法國人，常令人忽略了他們害羞的天性。

桑貝應該是個天性極害羞的法國人，而害羞也是他作品的一大主題。害羞是謊言的另一面，也是與世界的朦朧距離。

在《童年》裡，隨處流露著桑貝害羞的反應，面對死亡的悸動，面對愛情的靦腆……口袋沒有半毛錢，要如何與心儀的女孩約會？讓桑貝用害羞的作假教你。

說謊與害羞，是過與不及的溝通方式。它們的起點，都在於人際關係中，非得要表達什麼不可。但我們無法永遠這般若即若離地逃避，在人生窘境與人際交流的夾縫中，最佳的表達，或說平衡點，就是幽默。

從最早的《小淘氣尼古拉》開始，半個世紀來，數十部畫冊、繪本、小說插畫，桑貝創作的靈魂，就是他獨特的幽默。

幽默很容易欣賞，卻很難複述。若試著反過來看：桑貝幾乎從不畫驚慌失措的面目猙獰。縱使是緊繃的親子關係，父母與子女之間凝滯的僵持，暴風雨來臨前夕的無聲中，畫面上，依然會飄過一縷幽默。

和「尼古拉」系列的文字作者戈西尼相比，戈西尼的幽默，是透過天真的目光來轉述世上的災難，而桑貝的幽默比較現實，也比較無奈，如同哈伍勒的遭遇，融入了更多的自然而然，捕捉到人生的偶然面。

感謝譯者將桑貝言語的幽默口吻，如此生動鮮活地傳達出來，讓我們聽見。我想到桑貝的一幅畫：歌劇院幕啟之前，熄燈的黑暗中，坐在樂團上方包廂裡的貴婦，項鍊斷了線，幾十顆珍珠紛紛墜落，（叮琳咚隆）敲擊在兩片定音鼓上。

畫面下方只有兩個用大寫表現大聲的字：「我的項鍊！」我覺得它不僅翻譯出桑貝看待人生的觀點，更適合做為本書的註腳：彷彿聽見桑貝自己高喊「我的童年！」而每一頁、每個段落，都是一顆珠圓玉潤的幽默，掉落在讀者心上。

固然，我們不會將此書做為認識桑貝的起點，但它將是另一個起點，串起另一條繪畫與詩意的項鍊。●（原文於2017-03-24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童年
Enfances
作者：尚-雅克．桑貝（Jean-Jacques Sempé）
譯者：尉遲秀
出版：新經典圖文傳播公司

作者簡介：

尚-雅克．桑貝
生於1932年波爾多市。自1960年代展開創作生涯，至今出版超過40部作品集。其中包括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如尼古拉（Nicholas，勒內．戈西尼〔René Goscinny〕合著）、馬塞林（Marcellin Caillou）、哈伍勒（Raoul Taburin）。他的創作中最不可或缺的元素是：優雅的幽默中帶點隱喻及高明的諷刺，利用令人會心一笑的反諷，表現人性的缺點與瑕疵。目前與知名雜誌《快訊周刊》（L'express）、《電視全覽》（Télérama）、《紐約客》（New Yorker）固定合作插畫。曾於紐約、倫敦、慕尼黑、薩爾斯堡舉辦個展，作品已售出德國、英國、美國、義大利、中國、韓國與俄羅斯等多國版權，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知名漫畫及插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