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小死亡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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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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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爱女人的女人,然而我总是爱上不那么女人的女人。这个星球的巨大文化叙述里,女人是一种总是漂亮的、总是等待被得到的、总是关切的、总是在忍耐、总是在支持的生物,这样的生物性也有相当部分写进了我的文化基因里。所以我很明白,要当那样一个女人是要支付一笔不菲的代价的。
很久沒寫小說了,復健。這是一篇女同性戀者的故事。

平地一声惊雷,我抬头往声源看去,夜幕深蓝,什么也没有。我茫然四顾一阵,又一声巨响,我都几乎感到有一阵风从那声浪里掠过脸颊,但依然什么也没看到,只剩摘下耳机的手僵在半空。有人和我一样疑惑,我们搜寻的目光对视,她问,「烟花吗?」我耸耸肩。又一声巨响,这下可以确定声音的间隔是固定的,于是我说,「应该是吧,不然就是很规律的爆炸,可能是个有强迫症的恐怖分子。」她狡猾地大笑起来。

回想起来,我可能从那时候就对她萌生爱意了。我是个爱女人的女人,然而我总是爱上不那么女人的女人。这个星球的巨大文化叙述里,女人是一种总是漂亮的、总是等待被得到的、总是关切的、总是在忍耐、总是在支持的生物,这样的生物性也有相当部分写进了我的文化基因里。所以我很明白,要当那样一个女人是要支付一笔不菲的代价的。你要学得很辛苦,每天花很多力气,才能漂亮;要默默消化、反刍、呕吐、擦洗、埋葬很多东西,才能温柔贤淑。所以我总是喜欢看女人们露出不那么女人时的一瞬间,不耐烦地打响指的女人,讲出致命笑话的女人,不是尖叫而是低吼的女人,早晨睡醒时不是像MV里的偶像那样有着翘翘的睫毛和杂乱得恰到好处的头发,而是有着蓬乱得好笑的发型而满地找眼镜的女人。

所以当她狡猾地笑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动了一下心,生物学意义上的,会反映在智能手表的心率图上的,一次波动。我记得很清楚,她先是勾起一边嘴角,推开脸颊,卷起一个梨涡,露出牙齿,和我交换一个「good one」的眼神,才哈哈大笑起来。我很喜欢这种氛围,像学生时代老师在讲台上讲了什么只有你觉得奇怪的话,你下意识看向那个你觉得她也会觉得这话有点问题的同学,发现她也在看向你,于是你们捂着嘴无声地笑起来。

「你和那个恐怖分子都蛮炸裂的。」她笑完说,向我眨了眨眼。

「那还是被爆破的人最炸裂吧。」我们一起假装捂耳朵尖叫起来。

掰着手指数起来,我想这是我人生中最浪漫的一场相遇了,包含一切关系在内。我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用「浪漫」这样古早的词。因为在这个后现代成为现代的现代,我觉得人们越来越能够认知到「别人也是人」这个简单的事实——虽然我有时会感慨,took you long enough, human ——于是我们对如何尊重别人这件事会有更多反思,对ta人的边界会有更多觉察,尤其是我(well)。而「浪漫」这个概念,其实包含了把别人客体化的部分,当我们叙述一个浪漫故事的时候,对方似乎只是这场浪漫里的角色,而最重要的似乎只有作为主角的你自己的心,ta的存在只是为了给这颗心带来感受。但我用「浪漫」,是用俯瞰的视角,因为在这个后现代成为现代的现代,其实我们的生命被压得如新款手机一样越来越扁,复杂交织的人生体验被肢解成职业、感情、人际关系、心理健康之类的扁平向度,每一种独特的感受也被单独淬炼出来,压缩成胶囊状的概念,投入到娱乐产业里制成各式各样的文化消费品,漂亮的男孩女孩们用影视音乐舞蹈表演我们的感受给我们看,我们再病毒一样传播。但在这样扁的世界里,有惊雷乍起,有两双陌生的眼交汇,把玩着悬浮在这一切之上的语言游戏,共享着一种什么都可以拿来笑的喜剧精神,这对我而言是极浪漫的事。

既然已经用了「浪漫」这么古早的词,那么我要再俗气地注一句:那是大瘟疫来临前的夏天,很适合听爵士乐的夜晚。

我犹豫过要不要用以前写过的标题「夏夜蓝调」来命名这个故事。

首先因为夏天的夜晚有一种特别的色彩,天与地交界处是浓厚而深的橘黄,向上缓缓漫开,像无数向漆黑宇宙伸出的、发光的手,但这颜色映在万物上,映到人的身上,会泛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蓝的韵味,会让人想起 blue notes,想起掉队的、缺席的、疏漏的、突兀的、特别的一些感受。当你意识到这抹蓝色的时候会吓一跳,但马上会发现,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人们还是谈话,还是并肩坐,还是牵手,走路时还是把一只脚不断放到另一只前面。像极了流淌而出的一支爵士乐。

我和她的关系也是这样,平白无故地跳出一个 blue note,然后一切就此织起来了。

而忧郁也是这个夏天绕不开的一大主题。其实我们第一次接吻,就是在她来精神病院接我那天。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没有突发恶疾痉挛倒地不能自理,我想我从来不允许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只是那天下起了大暴雨,苍郁的树们发狠地摇动树冠,雨点突破屋檐,横飞到站在屋檐下抽烟的我的腿上。

「雨也太大了吧!」我给她发消息。

「好像说台风快来了。」

「确定不是已经来了吗?!」

「来吧。」她发来一张自己翘着二郎腿躺在地毯上的照片,左手提着瓶苏打水,怀里架着个平板,正放着动画片,又给我发消息「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得太好了。」

「老师有的同学还没到家呢老师。」我接过她的卡姆梗,发送一段在风雨里的屋檐下无奈抽烟的视频。

「我操,你在哪呢?」

于是她来了,撑着把蛇皮袋花纹的老式天堂伞。我冲她挥手,她微微向前倾斜伞沿,一阵连跑带跳,歪七扭八地越过水洼,抵达我身边。「已经可以不打伞了这种雨。」她说,我的视野里,禁止停车的标示牌在地面积蓄的一层水面上,在她的腮边打起漂来。「那——怎么办呢?」我们都笑起来。「先抽吧。」她拿出绿色包装的爆珠烟,递给我一支,又上上下下翻找起打火机。我在此伫立已久,打火机就在左手手心,就伸出手按燃,她凑上前来点着的同时,递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谢谢」。

背靠着精神病院的外墙,我们吐出青苹果味的烟雾,不约而同地沉默。在屋檐下的人们说着各地的方言,携带着各式口音和各种疑难杂症。常见的组合是沉默的孩子和嗓门很大的家长,染着浅发牵着手的女大学生,把墨镜架在额头上方捏着页脚仔细阅读报告的都市丽人,也看见一位戴着银丝眼镜的妈妈,和她扎着浅金双马尾,在两腿后面文了两排蝴蝶结绑带的女儿。

「打车吧。」我说,虽然彼时我尚是一个看喜欢的喜剧节目都充不起会员要咬牙切齿抓耳挠腮搜盗版资源的实习生,但突然想,逃。「啊?那我酣畅淋漓地坐一小时地铁过来的意义是?」「帮我下定打车的决心!」我侧过脸,给出一个笑容,但很快意识到这个欲盖弥彰的笑容很容易被看穿在遮掩什么。于是她大力吸进最后一点烟,丢到地上踩灭,说,「好。我是来A钱的。」

我们去了我家,擦干身子,换上睡裙,她穿了我的T恤。我放起 Chet Baker,我们用伏特加兑青柠味饮料,彼时我还不会调兑好喝的酒精饮品,只是囫囵乱搅,让酒精更好摄入罢了。不过也许青春就是这么一回事,很难喝的一种醉。

于是醉。我又泪如泉涌。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而「她在关心我」这个事实更是如同一把蜜做的软刀,刮在我的眉间,让我忍不住皱紧,惹出又一阵哭。而她太机敏,很快她就明白我的哭是早已紊乱的一套机制,我是经年失修的老旧机器,这眼泪可能攒在十年前某个午后,二十年前某个夜晚,我没法为它们正名,也没法把它止住,只是它们需要代谢出我的系统,如此而已。所以她向后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我,又看向窗外,默不作声地喝酒。

「Can I say something weird?」我的眼泪终于止息后她问。每次说到过分私人的感受、太过疼痛的经历,或难以启齿的心情,我们就会换一种语言,这是我们约定俗成的默契。

「Shoot.」

「你哭起来还挺好看的。」

「...That IS something weird.」我笑得喷出一截鼻涕。她也笑起来。

「It gets weirder.」

「Try me.」

「Can I kiss you?」

在那之后我们常常接吻,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如此热衷于接吻的人。但她的吻分为两种,一种是她总是喜欢在人潮拥挤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揽过我拥吻,然后大步流星地穿行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我评价此种为在太年轻的时候读了太多的乔治奥威尔,以至于过分把亲密举动当作是政治行为使用。另一种则是她热衷于寻找我卸下防备的时刻,因为我是个太多的人,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一些无休止的命题里,而忘了我正在生物学意义地活着,而她总喜欢在察觉到我跌入形而上的云层的时候,跳出来提醒我她爱着我。我认为这是极可爱的。

在关于女人的叙述里,绝大多数词我都是不喜欢的,比如体贴、文静、苗条一类的,但惟独「可爱」这个词我很喜欢,lovely,lovable,「一个人很能够让人滋生爱」,很客观的形容,没有凝视的意味,很有嚼劲、很跳跃的一个词,她给我的印象也一贯如此。她总是时不时就如兔子一样跳步行进,思绪乱窜,总把我们漫长的对话驶向我始料未及的惊喜之处。

也像兔子一样能够忍受巨量疼痛,她总是在把痛苦累计到不可估量的阀值后陡然崩溃。一次我从公司的会议室弓身逃走,拦了出租车赶往病院,却看见她已经平静地坐在金属公共座椅上,手里拿着一袋护士给的薯片。明明十几分钟前还是无法呼吸进氧气,倒在地上向我求救的状态,现在却已经在告诉我,惊恐发作的时候,可以用大拇指挨个去触碰其它的几个手指;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可以用塑料袋遮住口鼻,因为短而浅的呼吸会引发呼减作用。

所以我和她频繁出没精神病院,每次都会盛装打扮,力争要当全院最时尚的精神病人(虽然主要还是因为开了药以后是出去玩的时间),常常把头凑在一起拍照,也给彼此拍照。也频繁地夜走、喝酒,「在炎热与抑郁的夏天无法停止抽烟」。当然也做爱,和她做爱的时候我都会想,只是两个女人,多么好,只是两个女人,这是多么自然的事。也许在太年轻的时候作为女人爱上女人的宿命就是,在这段性积极的时光里却在反复实践着身份,我时常感到在性之后我才会继续爱她。

我那时那么爱她,到了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原来我这颗累积了如此多的复杂创伤的心还能产生这么多的情感,原来我还有这么大的爱人的能力。以至于我常常看着她,就鼻子发酸。于是我辞去了我的实习工作,因为夏天就要过去了,她将搭上飞机离开这个亚洲国家,我要尽可能地延长呆在她身边的每一秒。亚热带都市夏季的最后几天,像是穷人家的小孩吃到了太过好吃的珍馐,明明已经嚼得糜烂,仍留在舌根舍不得咽下一样。

我们看过许多同性恋者的电影,最后几天,又一起看了一遍《春光乍泄》。说起来好希望有一部这样的电影,能拍一拍说中文的女人们的爱情。因为已经看过一遍,所以我点了播放键就去拿饮料,她独自看了一会后突然按下暂停,我以为是电脑或网络故障,却听见她向我喊道,「快来啊,他们要做爱啦!」

这个夏天就这样永远地烙在了我的个人志里。让视线微微扭曲的热浪,在人潮里拥吻,昏黄的路灯下充分眩晕。在酒精、爆珠烟、精神疾病和旧音乐里,在性、凌晨的街道和茂盛的夏季植物里,等待没有车穿过的红灯。注视彼此的身体。仿佛有命运的手在我后背,我从爱人的生命揭开这座城市的另一面,底下是一把黏腻、烫而钝的刀,囫囵向我刺来,我心甘情愿,碎裂如小死一场,蛰伏为一阵魍魉。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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