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能够清除沙漠里的一切污秽”——毛塔沙漠里最后的游牧民(上)
序:来自法国的白色小房车,从首都努瓦克肖特驶入沙漠
前往沙漠是一个极其突然的决定。那个晚上,原本打算第二天早上清晨前往塞内加尔的我和 Oumayma,遇到了从法国一路开到努瓦迪布完成一件艺术项目,再穿越沙漠来到首都的法国摄影师 Adrien。他不仅向我们展示了 10 多年前他在西非拍摄的人文摄影集,
还向我们推荐了一个摄影师分享的照片——那是毛塔沙漠中一个自给自足的绿洲村庄,他们有自己的可持续农业、医院和学校,并向所有来访者敞开,会热情招待所有前来拜访的人们。看到这描述,我和 Oumayma 不约而同地对视几秒,微笑,一拍即合,当场作出了改变行程的决定——这不就是我们两个正在寻找的永续村庄吗!
第二天,我们做了一些深入沙漠的准备:购买毛塔 SIM 卡,准备足够的护照复印件,带上足够的食粮。途中,摄影师 Adrien 也临时决定前往那个村庄,他会开着房车载我们一同探索。
于是,第三天清晨 6 点,一男一女一非二元就这样兴奋的踏上了沙漠寻村之旅。这么早出发,除了为了避暑,也是想趁着早上检查点的警察还没起床,赶快驶入沙漠区域——首都附近的检查点实在是太多了。
伊斯兰信仰中的热情好客
下午两点,室外温度达到了 46 摄氏度。在没有空调和隔热的二手房车前排挤着的我们热到几乎眩晕。抵达一个大路边的小村庄后,我们一致同意下车寻找可以避暑的地方。
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中,一位村里很有威望的老人热情地指引我们到家中避暑。
老人高兴地让我们随意休息。“古兰经的教诲就是当有客人到访时,一定要不计回报的招待。我们很开心有你们这样的客人来!”他说。
本来老人一家还想给我们准备午饭,但我们实在不好意思,而且我们也自带了食材和灶台。一个男孩子端来茶具为我们每个人准备毛里塔尼亚茶。
在毛里塔尼亚这片沙漠之国,一个独特的茶文化传统延续至今。这里的人们对茶有着难以想象的热爱与执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每日饮茶可达四十余杯。
他们的茶饮方式颇具特色:大量的白砂糖溶于茶壶中,沸腾后,用 3 个小杯子轮流互相反复倾倒(请在视频中寻找此片段),目的是为了让糖更好的融入茶中。当茶杯中因反复倾倒而留下厚厚的一层泡沫,则是一杯好茶诞生的时机。准备一轮茶可以用上 20 分钟左右的时间,而只能做出 3 小杯茶,一杯茶两口就能饮尽。可能这就是他们用来消磨沙漠中大量的空闲时光的方式吧。这种饮茶传统在毛里塔尼亚的每个家庭中都能看到,已然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们使用的绿茶则大多源自中国。追溯使用中国绿茶的历史,可以回到19世纪60年代。当时,中国绿茶开始大量输入北非地区。这一切要从1854年说起,由于克里米亚战争,原本驶往波罗的海的英国商船被迫停靠在摩洛哥的丹吉尔港。船上的商人成功说服当地人将绿茶加入薄荷茶中,由此开启了这片区域独特的茶文化传统。这一习俗随后传播至毛里塔尼亚等马格里布地区国家。
在引入中国绿茶之前,当地人主要饮用本土草本茶。而今天,这种融合了中国绿茶、白砂糖的独特茶饮方式,已经成为毛里塔尼亚生活不可缺失的部分。
房间里,老人在与会阿拉伯语的 Oumayma 聊天;村里的孩子们进进出出。有一位母亲带着孩子陪我们一起坐着。她告诉我们孩子的爸爸现在在美国,会给她们寄钱和物品。“为什么你们不跟着他一起去呢?”“哇,那太难了,我们没有那个体力。”她摆摆手。是啊,要穿越警察的重重围剿,在大洋上漂流,野外中挨饿等待时机;这样高难度的尝试是很难带上妻子的。
在炎热的烘烤中,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下午5点多,室外终于没有中午那般地狱烈火了。我们为老人一家送上感谢与祝福,一位母亲送了我们一带椰枣作为干粮。
夜晚,在我们以为今晚无法见到接待我们的 Abdul 时,一辆小轿车追上了我们,Abdul 从车窗里大声和我们打招呼。我们松了口气,因为光是今天一天,我们就遇到了 8 个检查点,用掉了 8 张护照复印件;再遇到警察,我就吃不消了。
Abdul 说,今晚太晚,不能接你们到他的营地里了,只能就近在游牧家族的村落里过夜。
在星空下入眠的第一晚
在一片漆黑的沙漠中,我隐约看到了几束手电筒的灯光,映照出几间棕榈叶和泥砖制成的半开放小屋。一位女性正打着手电筒,在锅里煮着食物。
Abdul 在沙地上铺上一块地毯和几张薄薄的床垫,侧躺在上面便开始与我们聊天。他是在努瓦克肖特的露营地收留我们的 Menne 的弟弟;尽管家族已经搬到了城市,但他还是喜欢在沙漠中生活。在家族事业中,他负责建造和运营沙漠中的几个接待游客的营地。
晚上 10 点左右,一盘椰枣端了上来,它们是游牧民族的传统前菜。“椰枣对身体相当好,只要吃的是奇数颗。” Abdul 告诉我们。尽管我不理解奇数颗背后的理由,我还是一下吃了 13 颗。新鲜采摘的椰枣太好吃了!!
正餐是羊肉、洋葱、土豆和胡萝卜用水和盐煮成的汤汁浇在 couscous 上;这与用大量香料的摩洛哥料理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尽管原料简单,估计是因为肉十分新鲜,这一顿餐美味至极;在经受城市的垃圾食物的拷打后吃下这一顿餐,我的胃都发出了雀跃的欢呼声。
饭后,大家还在聊天,习惯早睡早起的我已经迷迷糊糊地踏入了梦境之门。知道今晚我们睡觉的地方也是这一块地毯之后,我听着 Adbul 沏茶与说话的声音,望着星空,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一睡意外的直接把我送到了清晨。醒来后我发现,尽管我没有枕头、没有睡在床垫上、也没有盖被子,我这一觉却睡的相当舒服。估计是沙地的柔软和温暖,以及夜晚也非常适宜的气温,塑造了适合室外野睡的自然环境。
环顾四周,不仅是我们四个人,周围的游牧家庭也没有睡在屋子内,而是室外的毯子上。
由于昨晚太黑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清晨爬上沙丘,我才发现,原来周围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房屋,和还未醒来的人们。
当我背对太阳练了瑜伽和金刚功后,游牧民族们也渐渐苏醒了。一位妇女起身准备早餐——她们似乎将餐具都放在了矮矮的屋顶上。
早餐是小麦粉冲的奶,配蜂蜜橄榄油沾面包。
作为导引我们穿梭沙漠的感谢与回报,我们答应为 Abdul 在沙漠里的营地事业提供志愿服务。Adrien 负责为营地摄影,有营销行业工作经历的 Oumayma 为他们撰写向可持续旅游业改善的提案书,我则是用上建筑学教育和朴门永续设计的经验,负责规划他们在一片空地上准备新建的一个营地。
测量了建设用地之后,Abdul 带我们去别的地方工作画图——毕竟规划地没有水也没有乘凉的地方。坐上他开的组装车,我们看见车窗玻璃仿佛碰一下就要碎掉的岌岌可危的模样。
绿洲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世外桃源,在溪水和茂密的棕榈树包围下,沙漠的炎热在这里仿佛不存在(请在视频中寻找此片段)。尽管正因如此有许多家庭在这里休息,泉水也没有凉快到让人想在里面游泳。
绿洲中的午餐,我们 5 个人共同分享了几根羊腿。我用 iPad 画着图,直到它没电。
在绿洲中,我们又渡过了漫长的等待时间。Abdul 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知何时打起了盹。我们也不好意思擅自离开,无聊地开始玩起了英语词语接龙——有趣的事,玩这个游戏的三个人的母语都不是英语。
待 Abdul 醒来,慢悠悠地又沏了一壶茶后,终于带我们离开了绿洲。
没有成年男性的半游牧家庭
夜晚,我们来到了峡谷间的一片聚落栖居。
整个村庄都被黑幕包裹中。我们打着手电筒攀着巨石,见到了一个现在定居努瓦迪布、夏季回到沙漠中游牧的家庭。只有妈妈,男孩女孩和奶奶,没有看见成年男性;估计他留在城市里的家了吧。
毛里塔尼亚的城市化进程很晚;首都努瓦克肖特在1958年不过是一个安静的小渔村。1960年毛里塔尼亚从法国独立后,努瓦克肖特被选为首都,经历了惊人的城市化进程。
而昔日驰骋沙漠的游牧民族,如今正经历着生活方式的转变。现代化浪潮席卷而来,一些人选择了城市的繁华,留下了空置的房屋。
尽管如此,游牧生活的依然在人们心中扎根。许多人开始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 半游牧半定居,正如这个家庭。现在是椰枣丰收的季节,这个家庭回到沙漠中也是为了采摘椰枣前往城市售卖。
有趣的是,在游牧文化中,人们相信太阳、风沙能够清除一切污秽,使大地保持最纯净的状态。因此,他们形成了一种习惯—— 随意将废弃物留在沙漠中,相信大自然会帮助清理。当然,以前人们使用的物品都是可降解的自然材料,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在毛里塔尼亚城市里生活的年轻人,已经有许多是“城二代”,但大部分人还是从沙漠的村落里移居的游牧民族。如今在,这种刻在毛里塔尼亚人骨子里的沙漠游牧的生活习惯导致了严重的环境问题——街道上随处可见塑料垃圾,很少人有清洁和打扫的习惯。这种从游牧文化延续下来的行为方式,在城市环境中造成了显著的卫生隐患。
不过在沙漠中,我们确实看不到垃圾的痕迹。尽管心里清楚,有许多塑料垃圾只是被埋没在了沙丘之下。
负责准备晚饭姐姐与 Oumayma 非常聊得来,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两人愉快地切洋葱、胡萝卜、茄子,在煤气灶上看着锅咕噜咕噜地冒泡。
我则是不厌其烦地看着小男孩娴熟的沏茶技巧,他为所有人不厌其烦地制作一壶又一壶的毛塔茶。
另一位姐姐正在从采集的棕榈枝干中摘下椰枣和 gassoul 。在毛里塔尼亚,与椰枣同出自一棵棕榈树的淡红色果实被称为 “ghassoul ”或 “gassoul”。这种果实通常被称为枣椰树的果实,与众所周知的椰枣相比,果实较小,呈淡红色。
与甜到肺腑的椰枣不同,gassoul 起初是清甜的,随后涩味涌起。吃完椰枣和 gassoul 后都会感到口舌干渴。
正餐好了之后,一个大家庭和我们围在一起。今天晚上没有勺子,大家都用游牧民传统的手抓方法吃 couscous——抓起一拳 couscous 后,像捏饭团一样往手心方向转几圈,用力,捏成球状,一口吃下。可惜刚接触这种方法的我们都不怎么会捏,撒的满地都是 couscous。更何况大家都是无情铁手,我则是被烫的满地打滚。
饭后,大家聚在聚落中央的一个小广场,铺开毯子就开始用 Sig 棒(后述)玩游戏。我由于生理期第一天,实在是困的不行,居然在全村的人都在高声谈笑的毯子边缘直接睡着了。
半夜两点,我从睡梦中忽然醒来,周围漆黑不见五指,只有风吹过沙地的呼啸声和云层中低沉的雷鸣声。打开头灯,环顾四周,空无一人,那块全村人都坐得下的大地毯被卷到我身边,不知道是谁还给我留了一块床垫(欢迎在视频中寻找此片段)。
“不是吧,大家都睡在别的地方,留我一个人在一圈空房子中间?”我心里打了个寒颤,“我这是被献祭了吗?我是用来祈雨的祭品?”
虽然说事到如今我已经习惯不盖被子地睡在野外,但我还是想睡在不太显眼的地方。我站起身来寻找大家睡觉的地方。
在黑暗中摸着石头走路,我在汽车旁边找到了 Adrien 和 Adbul 两个男人熟睡的身影,并在我们吃晚饭的地毯上找到了 Oumayma 和女孩子们。偏偏今晚男女分开睡了,这是照顾我是个非二元,给我一个空旷的大广场单独享用?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回广场睡觉时,天空居然真的下起了雨。天呐,沙漠下雨了!看来我这个祭品真的派上用场了!
瞅见 Adbul 迷迷糊糊地卷起地毯搬进广场旁边的一个比较大的房屋,我也把床垫搬进那间屋子,继续睡到了天亮。
作为共享资源的游牧房屋
聚落里似乎又是我醒得最早。清晨,我漫步在峡谷的一间间空房,回忆着 Abdul 告诉我们的话。
在毛里塔尼亚广袤的沙漠中,游牧民族对房屋的观念与城市大不相同。
政府对沙漠地区的房屋建设采取开放态度,本国居民可以自由选址建造住所。这里没有繁琐的产权证明,也不需要复杂的审批手续。建房者付出劳动和心血,便自然拥有了居住权。然而,这种所有权却又是流动的、开放的:当房屋主人游牧到他处时,若其他人入住空置的房屋,便默认取得了居住权。然而,如果建造房屋的主人又回来,居住者需要搬出房屋。
可能源于游牧民族天性中的豁达,亦或是伊斯兰信仰的影响,更或许是因为半定居时代的沙漠中遗留了太多闲置房屋,这种独特的游牧栖居文化鲜少引发纠纷——人们普遍认为为一处住所争执并不值得。
在这片广袤的沙漠中,房屋不是私有财产的象征,而成为了一种共享资源,展现出一种超越现代产权观念的生存智慧。
不知何时,一位妇女醒来挤羊奶;随后,聚落中冒出了几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在峡谷中乱逛的我。
Oumayma 也醒来了,原来她和姐姐半夜根本没有进屋躲雨。
女孩子醒来之后与我们嬉戏。她一点也不认生,自信又伶俐地带着我逛村子。
临走前,姐姐尤其舍不得 Oumayma:她们仅用一个晚上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无数次拥抱后,一家人牵着我们的手,目送我们离开这片峡谷。
在沙漠游牧与城市定居之间,毛里塔尼亚的人们正经历着一场生活方式的选择。然而,在广袤的沙漠中,依然有为数不少的家庭坚守着传统的游牧生活。
“每天自由地驰骋于沙漠,在荒野或某个的村落里,铺个地毯,抽根烟喝杯茶后望着星空入睡,这是我不愿改变的生活方式。” Abdul 告诉我们。他们深深眷恋着这片自由的天空,在起伏的沙丘间延续着祖辈的生活智慧。对这些家庭而言,游牧不仅是一种生存方式,更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精神寄托。而我们明天要拜访的,就是这样的家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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