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素人的時代
香港過去半年發生的事,目睹過的人都異口同聲說:「從沒見過」,無論是那一個陣營都一致同意,很多東西根本從沒有出現在香港人的字典裡:為了政治訴求可以犧牲生計,抗爭手法如此多樣化,甚至走向衝擊性,平民大規模出來反抗。
一場理大抗爭,加上區議會選舉,又加上昨日多場集會,一次又一次,我目睹香港人對擁有權力者的不信任。香港人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們喜歡名牌,追捧大機構,信任有track record(經驗和資力)的人。
然而一場反修例運動,年輕人蒙着面上前線去犧牲,中年人醒覺權力即腐化,任何會考慮現實和利益的結構都容易向當權者下跪。從大傳媒、到大公司、到老品牌,一間又一間倒下,一次又一次出賣香港人利益,睜着眼說謊話。
就像香港最大免費電視台報導新聞時,提及泛民主派於區議會選舉,強調不少勝出參選者都是「欠缺從政經驗的素人」,諷刺是,即使是一些老泛民人士,如馮檢基和黃成智,過去兩人多年來拿過數十萬票,今次兩人合共只有幾百票,香港政治學者馬嶽寫道:「對於過氣政治明星的無情,是偉大選民的象徵」。資歷,包含了錯綜複雜的舊日利益瓜葛,有時是一種負資產。
其中最戲劇性的一區,建制明星油尖旺區議會主席葉傲冬,被一名名不經傳的年輕人打敗了。27歲的陳梓維「CV沒亮點」,他讀書不成,公開試會考拿零分,連較容易畢業的毅進課程他也不及格,陳梓維接受傳媒訪問時不擅詞令,說話時結結巴巴。建制派甚至揶喻他智力有問題。
陳梓維出來站台時,形象不亮麗,不穿西裝,只穿球衣,手寫政綱字體像孩子塗鴉。但似乎,素人的不包裝、不修飾、不偽裝,成為了現在香港最需要的救贖。
香港從來不是這樣,我們一直崇尚包裝、喜歡走精面(滑頭)、習慣見高拜見低踩。這個夏天,我們受夠了這些勢利的人、看不過眼既得利益者對人性和良知的踐蹈,忽然愛上了素人的踏實,好像基因突變。
一位中年人說,五十多歲以來今次是第一次投票:「我寧願投給一個不會做事的人,至少他不會對社會產生傷害,但立心不良的人,越能幹的話,為社會帶來更多傷害,我要阻止這些人當選。」
理大事件中,大學校長團隊穿着醒目制服,一字排開召開記者會,說「校方是事件最大受害者」,說「校方反應很快」,說「校方用和平方法勸說了千餘人離開」,專業公關阻止記者追問問題。我不禁想,校方有資源聘請最專業公關,但卻讓人聽不到真話,看不到關心。
相反呢?很多真正為事件付出的人,卻甘於捲起衣袖在暗角工作,連日我在校園,碰到的中學校長,教會人士,他們每天來跟留守者談話,跟他們祈禱。其中一名留守者被稱為「厨房佬」的男士,本身情緒比較躁動,留守後期一度激動得鎖起記者,又拿起利器,眾記者很煩惱,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一位牧師太太袁陳錦美,趕回理工大學,勸服「厨房佬」一同去醫院就醫,更要求記者離開,好讓大家的鏡頭不要激刺他。記者欣然同意,就這樣,我們看到袁師母及其他教友攙扶着厨房佬,厨房佬一拐一拐地與背着日落離開校園的身影,是其中一幕讓人最難忘,最讓人感到關懷和愛的畫面。
有人說了一句十分準確:「理大事件中,真正做事的人,大家看不到;沒有做事的人,卻讓大家要看到。」
都是學生明白校方,有人在飯堂外塗鴉問:「滕錦光(校長)去了那裡?」有人塗鴉回答:「去了Hotel Icon 28樓吃中餐。」
這句話的意思是甚麼呢?理工大學旁邊有一楝高級酒店叫Hotel Icon,廿八樓的中菜廳格調高級,價格高昂,學生認為,校長都跟權貴去吃飯了。而被困的理大學生,則靠罐頭食物和即食麵充饑十多天。
你們和我們,上層和下層,那種分裂和不信任,就是今次運動一個爆發點。
校方高調說,他們「成功化解危機」「反應十分快」,這些語言偽術,在傳媒裡一整天播放,聽得人頭皮發麻;每天下午四時警方記者會,那裡的話更讓民間訝異,被諷為「警謊」記者會。
遠的不說,昨天下午尖沙嘴遊行,警方於尖沙嘴一帶發射催淚彈,警方一度指責有「數百名暴徒投擲煙霧餅」所以才放催淚彈,如此宣告,讓記者圈子昨日搜索枯腸,四處查問,究竟有沒有記者看到或拍攝得到「煙霧餅」,奇怪是幾近沒有人拍攝得到這個場面,後來警方堅持「有人投擲煙霧餅」,但卻未有任何紀錄曝光。
如此這般,我們對於任何大機構發言人,都失去了信任。似乎越有資源、越享有專業公關服務、越有資歷去發言的人士,說的話越偏離事實。
我們受夠了這些,我們想反樸歸真,我們需要素人,即使他們的說話拙劣、低層次、沒有技巧。難能可貴是人性和真誠,這些話,千金難買。
昨日三場遊行,我見證了兩場。有趣是,早上一場和由一班爸爸媽媽籌辦,台上主持是一對夫婦,他們說自己是社工,住在上水,育有一名八歲半兒子。鬈髮的兒子在台下蹦蹦跳。
這對社工夫妻說,他們煩惱過要設計橫額,但卻沒有帶來一塊專業印刷的,而是改由孩子用顏料手繪的一幅圖畫,用英語寫了口號「No More Teargas」(不要再放催淚彈),夫婦配站台,與友人一起籌備這個活動,影印的新聞稿,不專業,不花俏,不修飾,但卻實事求事。
他們找來中學老師談催淚彈遺害,大家都不是職業演說家,但平民百姓的擔心和煩惱,說得直接了當。爸爸阿昌說:「我們想了想,為何領頭的牌子那麼小,是特意的,我們每一個的聲音都微小,聚起來就是一把很大的聲音了。」聽的人很受落,逾百群眾頂着秋天的烈日走畢全程。
到了傍晚舉行的萬人空巷遊行,一度衝突,六時五十分,有新聞主管急急致電告訴我,主辦者會於晚上七時見記者。如此這般急趕,的確惹來記者不方便,眾記者趕到約定地點文化中心,見「主辦方」的樣子,又真是沒辦法去氣惱他。
這個男士,一頭南美洲足球員風格的造型,梳了一頭小辮子,他站在一個十分幽暗的位置,見記者就張開口講話,那管記者未到齊,那管記者的咪高鋒未有調校好,平日記者會覺得講者「不專業」讓大家辛苦,但今天,看到這種樸素、沒經驗、不懂操控傳媒的普通人,記者的包容度又大增。
這位男子上鏡前把口罩戴上,他一身休閒衣飾裝束,幾位麻甩風朋友在旁取笑他,他向記者說,自己不過是一名「高登仔」,為了提醒港人不要忘記五大訴求,所以於區選後舉辦這個遊行活動。
「我猜想沒有人想到,平凡一個沒名沒姓的高登仔,也吸引了那麼多人來,真是令我嚇了一大跳。」
這個微胖男孩,語氣裡有點雀躍,又有點裝作鎮定,有點搞笑的味道。他應該不明白,今時今日,不專業、素人登場、說話不修飾,反而是最吸引香港人前來的魔力。
說話完畢,記者問他叫甚麼名字,他還孩子氣地跟同伴商討,應該叫英文名字Swing還是中文譯名,記者們都沒好氣地取笑他,怎會有主辦單位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想好?煞是可愛。
因為素人,我們每一個都可以,我們每一個都沒有比另一人高貴,這是香港的新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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