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擀面

电波三文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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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食是每一个北方人的灵魂。我虽然生长在盛产米食的江南流域,却因为姥姥姥爷来自东北而沾了不少的光。上学的时候,我总可以自豪地告诉同学们:我们家包饺子从来都是自己擀皮的呢。

姥姥知道关于面粉的一切,她会包包子,烙大饼,发馒头。我最喜欢的是姥姥的面条。姥姥的面条只有水,盐和中筋面粉,口感却不输饭店里头面条的劲道。姥姥从来不计量,她的眼睛就是一杆秤。在不锈钢盆里倒入面粉,然后徐徐把清水倒进去,说停下就停,从不失手。接着她用一双筷子搅拌,面粉变成面絮后,她就用手的力道把它们揉成一个光滑的团。姥姥做饭一向麻利又细心,大大的面团不一会儿就会擀成厚薄均匀,形状规整的圆片,用来测算圆周率都可以。尽管已经七十多岁,她仍然可以齐刷刷地将面条切成均等的粗细。

面条煮好后,会配上东北地区特有的鸡蛋酱卤子。东北因为气候寒冷,适合发酵食品,而又多产黄豆,于是姥爷在家就会自己做黄豆酱。虽然姥爷的口味很重,大酱总是做得太咸,但是那股发酵的气息是市售的酱料没办法比的。姥姥会挑一块边角的五花肉,切成小丁,放到锅里煸出油脂后,再把蛋液投进油脂的怀抱里。蛋液凝固成金黄色的碎鸡蛋,再加入大酱炒香。小小两勺就可以就一碗面条。

可我的妈妈却没有继承姥姥的面食基因,甚至完全不会做饭。小时候,有一次赶上姥姥回老家,嘴馋的我便缠着妈妈,让她给我做姥姥做的擀面条。手忙脚乱的妈妈照猫画虎,虽然一样是把水加入面粉里搅拌,我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好不容易妈妈揉成了一个面团,把它放在桌上,擀着擀着,面皮越来越薄,妈妈似乎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收手才好,直到面团破了一个大洞,她才慌忙地停了下来。我哇哇大哭:“这不是姥姥擀的面条!姥姥的面条没有洞!”

妈妈试着亡羊补牢,可面饼的洞只是越来越大。最后妈妈只好把面片切了切就扔进锅里,加几片烫好的白菜叶端上桌来。看到连鸡蛋卤都没有的我我哭得更厉害,说什么也不肯吃。妈妈把我抱在腿上,一边安慰我,一边一口一口喂我吃。虽然面条很失败,但是加了青菜的面汤却很鲜甜。于是我终于停止了哭闹。不过一码归一码,隔天的我还是打电话给姥姥告状,说妈妈擀破了面条。

说来奇怪,在家的十八年里,我从未想过要找姥姥学做面条,或许是那个时候的我以为这碗面条我能吃一辈子。后来我出国留学,为了省钱,也为了吃到家乡的味道,我开始对着youtube视频学厨。正好赶上疫情,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独居生活,每天在家研究菜式,从最基础的蔬菜切法开始学起,从韩式拌饭做到越南面包。而那个时候的妈妈却吃得很凑合。我上大学后,姥姥回了老家,妈妈一个人每天朝九晚五,又不会做饭,晚上就吃点水煮菜淋酱油。

2020年10月底我回到武汉,在机场看到瘦了一大圈的妈妈,吃了一惊。由于时差原因,我半夜才需要上课,于是我主动要求负责起妈妈的晚饭。妈妈很开心,每天都变换着花样地夸我,把我做的饭拍下来,要告诉全世界我的厨艺有多么高超。

或许是因为担心会无法复刻姥姥的手艺,我直到2021年的春节,才终于尝试做做手擀面。我用量杯计量,将全部的力量压在掌根上揉面团,可力气还是不如姥姥的,于是只好通过长时间的醒面,等待面筋自己形成。我慢慢地把面条切成均等的粗细,扔进锅里,面条一下子散开,热气腾腾地捞出一碗,浇上鸡蛋酱卤子,叫妈妈来吃饭。妈妈拿着手机拍了好久,还发给我的姥姥看。那天晚上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我虽然不会做饭,但我小的时候有妈妈给我做手擀面,现在有女儿给我做手擀面,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看到这条朋友圈,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其实最幸福的是我,是当年不会做饭的妈妈也要硬着头皮擀面条满足的我。妈妈硬着头皮满足了我多少事呢?那个时候的我,不管妈妈做什么也总觉得不满意,就在不满意中我成年了,好不容易懂了点事,却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什么忙也帮不上。二十多岁的我,没有出色成绩的我,只是给妈妈做了一碗面条,妈妈就感觉很幸福。

在武汉待了快大半年,一切渐渐恢复正常,终于到了返程美国的时间。可我总是自私地怀念那段被疫情打扰的,和妈妈一起的珍贵时光。以后的我或许还是会离家很远,可是妈妈总是尊重我的决定,即使每次送我去机场她都还是会哭。

现在的我已经是独居的第四年了,这四年里不管吃到多好吃的菜也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吃,有时候也会想要在房间里睡到被姥姥叫出来吃饭的声音叫醒。在这种动摇的时刻,我都会想起妈妈的那条朋友圈。我要承受得起这一切,才能够成为像姥姥和妈妈一样的,给别人端上一碗手擀面的,可靠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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