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進擊的動漫】由里比多到桑納托斯 ——緣結《新世紀福音戰士》
文|朗天
其實已不記得是哪一年開始看《新世紀福音戰士》(下稱EVA),只肯定是《機動戰士》和《超時空要塞》系列之後,得悉機械人動漫再創高峰,偏偏自己已到了上班年紀,欠缺了同步追看的衝勁和時間,於是就斷斷續續消費著,任由生欲驅力/里比多(Libido)驅動追隨,直至沒有覺察的某一點,我才曉得死亡驅力/桑納托斯(Thanatos)悄悄躡足進來,偷走了主導權,帶引我的感性與知性,探索作品的核心訊息。
九十年代是我們這一代香港文化青年對文化研究趨之若鷔的時期。學院還沒有正式課程(記憶中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1999年才成立,中文大學就更後了;之前靠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非正式地開辦相關學科),文化研究理論搬玩在新聞媒體(主要是紙本報章和雜誌)中屬既時髦又刺激的玩意,對作者和讀者極具挑戰意味,故此《新世紀福音戰士》於我,幾乎是同步觀賞同步批判。事實上,九十年代中後期關於EVA的評論,一直如雨後春筍,百花齊放,用源源不絕、目不暇給去形容,並不為過。
一個成功的流行文化作品,其中一種主要特徵就是要能讓不同觀眾/讀者分別代入、各取所需,又不致彼此排斥。一般消費流行產品,用家首先追求所謂「共鳴」,「共鳴」是最能讓消費者與產品產生聯繫,進一步被吸引,再進一步「上癮」,不斷獲得以至被製造快感的途徑,而「共鳴」的兩大方式,正是認同角色與以角色為慾望對象。EVA的角色眾多,而且都極具典型性(即可輕易對應日常生活原型),充斥可供認同的切入點,而部分主角更魅力逼人,消費者可盡情按己意想像,一J再J(容許我用J這個稍後才出現的「潮語」)。
例如碇真嗣這位男主角,電視版出來時完全是一位被動無能的懦弱青年,漫畫版好一點,比較有主見,但仍是一副弱男模樣。他不全是反英雄,但比一般以十四歲少年為創作投射和消費對象,抱擁「中二病」症患者的標準日本動漫主角來得陰柔——不單思想混亂、經常陷入自我糾結,自責內疚、身分認同危機也顯得特別漫長和嚴重。喜歡進行政治經濟學和意識形態分析的,幾乎立即可從日本經濟泡沫(1986-1991)爆破後的社會狀況找到素材,而這也構成了之後研究EVA成敗的主流方向。
不諱言,碇真嗣角色的倫理面向十分吸引我的注意。我對他投向的問號正是:為甚麼這麼多人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簡言之,就是從被動的處境中找到不用負責任的輕鬆,而由於仍有傳統的要求和「壓力」,於是就加上內疚令逃避責任顯得不那麼難看。EVA故事的最後真相在整個九十年代都是一大謎團,主創團隊在結局施展的強勢留白(字面上的留白!)手法,以及作者庵野秀明事後的語焉不詳、故弄玄虛,令大量觀眾和讀者陷入自行腦補、續作的詮釋泥淖,EVA神話由是逐漸經過集體建構而成形;缺乏終極解讀的文本和真嗣的人物設定無縫結合,變成百分之二百契合後現代文化蔓延下的消費群慾求,「溫柔男子/永恆受害人/另一意義下的女人湯丸」形象配合時代感性,變得無遠弗屆,深深切中每一顆自戀自憐的(自甘)脆弱心靈。
消費EVA,投入真嗣的故事,你不難久不久「聽」到那一把隱藏的聲音:「學會對自己好一點成嗎?」
誠然,更庸俗的流向就是綾波麗和明日香之爭。你喜歡哪一個,一度是少年之間的相互逼供遊戲。某意義上,她們正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同樣是九十年代的文青寵兒)直子和阿綠的對比翻版。一個冷一個熱,一個神秘一個傲嬌,她們代表迴然的生命情調抉擇,彷彿選擇「跟誰一起」,從此就會貞定你的人生。
那些年我閱讀結構主義和李維史陀開始有點心得,懂得二元對立需要第三項以操作,所以很快便從綾波麗和明日香之間找到葛城美里的位置,作為御姐,她對應《挪威的森林》裡的玲子,也是川端康成《千羽鶴》裡的栗本智佳子(帶著太田夫人陰氣的文子自然就是直子/綾波麗),負責調教、育成、監護、引導和磨合。素來喜歡女漢子的我感性上立即投了美里一票,今天回望,大抵不能排除有為了標示與別不同,以至高同儕一等的下意識傾向。
除了政治經濟學解讀、意識形態分析、跨學科角色心理評論,對EVA另一主流詮釋便是宗教神秘學,也是最順取,延續得最長久、影響最廣的一種角度,庵野秀明創作時運用了大量猶太教和神秘主義符號(生命樹、夏娃、阿當、朗斯奴斯之矛等),某意義上說明了這正好是他希望大家進行解讀的方向。評論人要有穿透作者布局的洞見與能力,所以一開始我便蓄意避開此一進路,而後來種種跡象也證明這樣是對的。
所謂「後來」,這裡指的是新劇場版系列(序、破、Q、終)的出現。2010年之後,循心理分析進路的EVA解讀,開始佔據理論上的優勢。
其實一開始,EVA文本心理分析的框架已經十分明顯——綾波麗是真嗣母親的複製人,漫畫版也有「母子」結合(當然到頭來只是象徵)的明示、宛如羊水的LCL之海、美里的戀父情結、作為他者的來襲使徒⋯⋯新劇場版加入真希波,戴上真嗣母親留下的眼鏡,代表著劇中所有女體與母性和的大融合,只不過是某種「圖窮匕現」。
是以,2015年(趕及原文本中「人類補完計劃」完成的那一年之前)我們專誠辦了一個新世紀福音戰士劇本讀書會,去搞清EVA的無意識脈絡,大抵是一種理性的必然。我們硏讀的文本是EVA的電視動畫劇本中譯本(文化傳信版),附以漫畫版和電視劇影音比讀,方式是逐場逐字逐句酙酌細讀,幾乎是每段描寫都起碼經過(go through)一次,需要的話,還反覆研讀,務求「讀」出一個所以然來。
詳細的過程難以在這裡一一交代,但文字上我們已能清楚看出,EVA絕非庵野秀明可獨力完成的。大抵薩川昭夫在分鏡方面幫助了他很多,每有少女動漫及校園青春元素,則須借助榎戶洋司,動作設計以至男主角命名,則得力於樋口真嗣。
而關鍵的辯論則放在EVA究竟是一個尋求父親認同,從而是一個戀父的成長結構故事,抑或講述少年如何掙脫父親擺布,得以晉身成人的歷程。儘管戀母的意象如此明確,當年仍有不少讀書組成員支持認同父權的詮釋。我屬於前一派,力辯碇源堂的「反派」形象,加上結局眾人同歸LCL大海讓一切重新開始,儼然是伊迪柏斯的目盲「懲罰」,與相信EVA出於日本人手筆,難免殘留著尋求由上而下威權認定的人,爭拗個不亦樂乎。最後讀書會曲終人散,沒有得出一致結論,與會者彷彿對EVA進行了一次高序消費,同樣各取所需而去。
也許要再過數年之後如今天,我們才夠膽判斷,無論是認為真嗣戀母殺父抑或戀父認同,我們都在嘗試某種文本解讀的飛躍——不昧於種種故布疑陣和文本陷阱,不甘心被作者牽著鼻子走,不甘心接受綾波麗、明日香或渚薰(我就是使徒,使徒就是我!)的魅惑,而這一點,正好有意無意與庵野秀明的創作驅力(Thanatos)踏上同構之路,也因而註定我們這一批人,會為新劇場版系列種種操作喝倒采;當文本到頭來「證示」、「迎合」、「接上」特定詮釋時,詮釋的所有活力便停止了。而目的與終結(同樣叫End)之合一,乃可得名為實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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