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戀》版本校讀後記

Silvano
·
(修改过)
·
IPFS
·
我的校讀筆記已經用追本溯源的方式,對此書歷來的版本歧異之處做了逐字、逐個標點的澈底清查,並對所有問題嘗試提出修訂建議。

鄭遠濤

 南京大學余斌教授的《張愛玲傳》(1993年)是內地較早肯定《秧歌》(1954年香港今日世界社初版)、《赤地之戀》(1954年香港天風出版社初版)藝術價值的書,付梓三十餘年間多次修訂再版,影響甚大。書中有一條至今未變的腳註提及《赤地之戀》的版本:「1968年皇冠雜誌出版社重印張氏作品,《赤地之戀》不在其中,亦見出她對此書的不喜,直到90年代出全集時,它才得了機緣重新與讀者見面。」

這是錯誤的推論。余斌顯然不了解,在《赤地之戀》天風版與皇冠版之間,尚有一個承前接後卻走樣不小的「橋樑」版本——慧龍版(1978年);而且《赤地之戀》一九六八年未獲重印,並非因為張愛玲「不喜」此書。恰恰相反,她對再版的態度十分積極,寧可冒著風險與業績不佳的小出版社慧龍簽約,也要讓這部小說重見世人。事實證明,張愛玲跟慧龍合作是失策,造成了深遠的壞影響:慧龍版對《赤地之戀》文本的擅改和疏忽一直延續至今天皇冠版裏。

 本來在一九六〇年代末,台北皇冠早已與張愛玲簽妥合約,準備推出《赤地之戀》,只因小說描寫共產黨也有人性,被書檢部門視為有政治問題而施壓,導致出書計劃告吹。一九七八年三月八日宋淇致張愛玲書信云:「當時平[鑫濤]早已印好,由當局婉勸,[⋯⋯] 平忍痛收回,放在倉庫中,他們不肯筆之於書,口頭說的,平也是來港時口頭告訴我的。」(見《張愛玲往來書信集》上卷,省略處原書如此。)

 當時台灣號稱自由世界的前哨,政府不願張揚書籍審查的存在,皇冠老闆平鑫濤亦難以向人在美國的作者張愛玲解釋該書擱置的原委。根據平鑫濤的回憶錄《逆流而上》所寫:「張愛玲並不清楚這些情況(我們甚至不便去信告知實情),以為我們不願出版,所以當某家出版社很積極地向她爭取這本書的版權時,她就答應了。那家出版社出版的《赤地之戀》,品質不佳,又將內容大加刪改,把那些敏感的部分,統統刪去,大大損傷原著精神,張愛玲因此十分惱火,所以要求我代她把出版權收回來。可是與她簽約的老闆突然去世,出版社跟著關門,連她的合約亦被轉讓出去,情況複雜,一時難以釐清。經過好一番周折,蹉跎數年,才達成任務,收回《赤地之戀》,並在一九九一年五月[鄭按:據版權頁所載,應為這年七月。]由『皇冠』出版(當時政府的管制較為寬鬆,內容未加刪改)。終於《赤地之戀》歸隊。」

 向張愛玲爭取到出版權的那家公司當然就是慧龍,其早逝的老闆叫唐吉松(1940—1981)。張愛玲一九七七年十月三十一日致宋淇夫婦的信上提及:「又有個慧龍出版公司的唐吉松(在中國時報上寫過一篇關於《留情》)來信要再版這本書,說『目前政府的一切,都非常英明和開放,《赤地之戀》當年的顧忌應該是多餘的了,』以為蔣經國接管後不同了。」

 結果慧龍版的《赤地之戀》在一九七八年初上市。確如平鑫濤所說,此版本「品質不佳」而且「損傷原著精神」。然而,平指皇冠一九九一年版《赤地之戀》「內容未加刪改」的說法,卻是一廂情願的美好想像,與事實並不符合。因為逐字檢視全書,《赤地之戀》的皇冠版本從文字到標點,均與最初的天風版(1954)頗有差距,並且顯然就是以慧龍版為基礎編定的。希望我對全書十一章所作的校讀筆記,已憑點滴累積起來的證據,令讀者接受了這一論斷。

 關於慧龍版的差錯和貽害,宋淇教授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致皇冠出版社編輯陳皪華的信裏有過一番回顧:

 《赤地之戀》出版後,其封面、版面、印刷等均不及水準,張女士大為失望,然以承諾在先,事後不滿亦無濟於事,故未作任何表示。但校對倉卒粗忽,夏志清教授的序(其中一處《秧歌》誤為《秋歌》)及小說本文中之嚴重錯誤比比皆是,張女士遂列表將其特別嚴重者逐一指出,寄該公司發行人,着其再版時務必更正。尤出張女士意外者,事先發行人保證內容絕不改動一字,然出版後發現更動刪除多處,顯然未遵諾言而違約。該發行人始終未作覆,慧龍文化有限公司得以繼續存在至今,至少證明《赤地之戀》確產生「救亡」的作用。該書封底未列出版年月,亦從未登版數冊數。《赤地之戀》顯然發行多版,但校對錯誤一仍其舊,始終不加理會,而該公司從未照合同履行向張女士報告再期銷路、冊數及張女士名下之版稅,令張女士深悔當時不應助此種不正當之出版商,以損害作者權益飽其私囊。

 這篇校讀筆記第一、二章剛整理出來的時候,我以email傳給台北皇冠看過,很快收到回覆。

 皇冠版權部代表致筆者,二〇二四年七月二十六日

我寄給老闆[鄭按:可能指平鑫濤之子平雲]看過,老闆說他當年有參與到《赤地之戀》,天風版非常珍稀,他也沒有見過。

我老闆印象中是宋淇教授來信指示,請皇冠用他校過的慧龍版《赤地之戀》來進行出版作業,不過這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如果要精細確認,需要時間去查找宋淇教授當時的信件。

 然而,從《張愛玲往來書信集》下卷433—434頁書信及註77,我們可知宋淇向《赤地之戀》責任編輯方麗婉掛號寄出、用於出版皇冠張愛玲全集的單行本底本裏,含有《赤地之戀》天風版、慧龍版兩種。其中天風版是張愛玲親筆簽贈給摯友宋鄺文美的,被宋氏夫婦視為「鎮家之寶」。

 宋淇致張愛玲,一九九〇年八月十四日

昨日將你的①《赤地之戀》(原作,天風版);②《赤地之戀》(慧龍版[中略])③《小鹿》([中略]),④《海明威論》([中略]),⑤《愛默森選集》(天風版)([中略])五冊航空雙掛號寄皇冠,了卻一件心事。

[中略]

我知道你多次搬家,所有書籍或打包存起來,或散失,所以這次將手中鎮家之寶都拿了出去,首三冊中《赤地之戀》和《小鹿》還是你簽了名送給Mae的。不知你手中還有沒有藏書?

 關於自己是否還有《赤地之戀》藏書,張愛玲沒有回覆宋淇的提問。

 一九九〇年七月(疑是八月)十四日宋淇致皇冠編輯方麗婉書信(僅前半部份):

 Copy
張愛玲全集單行本底本
麗婉女士:

        茲由郵局航空雙掛號寄到郵箱第3300號皇冠出版社你名下張愛玲的原作,用以作她全集單行本底本。計共五冊:

        (一)赤地之戀(原作)天風出版社

        (二)赤地之戀(根據上冊並請夏志清教授寫序)慧龍版

        (三)小鹿    天風出版社

        (四)愛默森選集    天風出版社

        (五)美國文學評批[評]選(內有張愛玲譯華倫的《海明威論》)今日世界社

這些書都是五十年代出版的,市面早已無貨,差不多都是海內孤本,其中兩冊是愛玲親筆簽名送給我太太的,現在一併拿出來為她出全集。希望能好好保存,這些書都至少有三十多歲,紙張脆薄,影印時都要小心使用,以免損傷。

        愛玲的書香港第一版重要者為天風出版社所印行,負責人姓孫,是上海人,有人介紹給美新處,我曾和他談過。此君是外行,但在上海時為張愛玲迷,不知什麼關係認識美新處,就成立了天風,把張愛玲的作品全部吃了下來,包括她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在上海時名稱為《傳奇》,分二、三冊出版)。無奈那時香港是文化沙漠,張愛玲在香港不為人所知,孫君發行關係欠佳,沒有多久就周轉不靈,唯有關門,其後天風和孫君均不知下落,相信早已去世。

        關於張愛玲女士全集事詳見我致陳皪華女士的信,計重要者為:(一)1990年3月31日信;(二)1990年5月18日信;(三)1990年4月30日信。關於《赤地之戀》者為:(一)1989(民78年)11月26日信;(二)1990年4月26日信。現在再補充幾點如下:

         (一)《赤地之戀》原作天風出版社發行,愛玲自己校過,刪改了幾處。以前就是將這版本交給平鑫濤先生,照我的理解皇冠已印好了一版,因有礙語,暫時存庫,後由張愛玲轉讓給慧龍,詳情見我信(民78年11月26日)。

        (二)《赤地之戀》慧龍版,經我校過,第一章錯誤多而有三處為不可原諒的嚴重錯誤(見我八月十日致你的信),其餘較少。慧龍的錯我用黑色筆,愛玲刪改原作的地方我用紅色筆過錄在書上。這目前是孤本,香港到現在還沒有覓到,台灣恐怕只好打聽私人有沒有人藏書肯出讓或出借,但這冊目前成為證據,不得不寄上。我已將校對表抄謄留底。希望我們能再找到一冊。(下略)

 根據以上書信,宋淇向皇冠提供的底本一定包括了天風版與慧龍版。既然《赤地之戀》在一年後由皇冠順利出版,我們沒有理由懷疑這些底本中途寄失。然而,這冊帶有張愛玲簽贈語和校改手跡的天風版,為什麼最終未能為責任編輯所好好利用呢?是否編輯把宋淇信上的話理解為只需用那校過的慧龍版作底本?倘若如此,我們只好說那是當時溝通不充分造成的疏失。因為值得用作底本的是那校過的天風版,不是慧龍;慧龍錯漏太多,其實改不勝改,宋淇的校對想必做不到我這般逐字比對的澈底程度。還可以問,皇冠出書後,那冊天風版珍本哪兒去了?今天宋以朗家中沒有天風版,只有慧龍版。天風版寄還給宋淇了嗎?被宋淇「抄謄留底」的校對表,又是否仍舊保存在宋家?

 以上問題尚待進一步探究,並不是我這篇的校讀所能解答的了。

 慧龍不尊重原著的編校問題數量雖大,約略可分為三種性質,歸納如下:

(一)六七處損傷原著精神的竄改。譬如令張愛玲本人感痛心的天風版第183頁的老婦之語「人家說毛主席就是這顆痣生得好」,「生得好」被偷換作「生得怪」。(王德威教授的論文裏曾據此說到「偉人怪痣」。)又如天風版第241頁劉荃向戈珊否認有變天思想的一句「我沒有那麼樂觀」,被偷換作「我沒有那麼大膽」(此處從未經人指出)。凡此種種出於當年保守政治考量的竄改,時至今日,理應為之恢復原貌了。

(二)流露「編輯之癢」的大量妄改,降低了原著水準。譬如「作聲不得」改為莫名其妙的「作聲不響」,「得勁」亂改為「對勁」,不識「墜歡重拾」遂改為「舊歡重拾」。慧龍版最氾濫的現象卻是亂改標點,一見插在對白中間的「某某說」,就會手癢把張愛玲用的逗號或句號改作冒號。譬如天風版239頁原本有:『「黃絹怎麼從她的宿舍裏搬出去了?」劉荃忍不住馬上接下去就問。「報館裏也有兩天沒去了。」』慧龍版改作冒號的「就問:」,完全不管那問句是在前面,後面是個陳述句。我在校讀表格中無數次不厭其煩,指出慧龍版令人搖頭的「妄改」、「濫改」,就是因為不忍心再看見張愛玲有一部著作以如此荒謬走樣的標點「規則」繼續流傳。

(三)純因校對粗疏而造成的大量字詞脫漏、訛誤。譬如自序說的「這裏沒有理論,沒有概括性的報導」被慧龍漏掉四個字一個標點,僅作「這裏沒有概括性的報導」。第一章「黃土地」變色作「黑土地」。第二章開頭的比喻「雞蛋黃的陽光」成了「雞蛋的陽光」,不知所云。第三章「他的興奮的血潮的響聲」脫漏要緊的三個字「血潮的」,成為難以索解的「他的興奮的響聲」。還有「一根樹枝」訛作「一根樹」,「十隻手指」訛作「十隻手」,羊身上有「含黯的鬈毛」(本為「灰黯的鬈毛」),兩個主婦在背後謾罵戈珊的話寫成「進『破鞋』!」(本為「那『破鞋』!」,這些妨礙閱讀、造成疑竇的舛誤,實在多不勝數。此外還存在影響小說層次感的空行缺失、影響文意的段落錯排。這些慧龍版的過失,都不幸為皇冠各版本所繼承。

 因為皇冠在出版作業中略過了天風版而依據慧龍版,所以皇冠張愛玲全集雖然歷經演進,有布紋版(1991年)、花卉版(2010年)、百歲誕辰版(2020年)等多種,《赤地之戀》的文字始終沒有本質變化,至今被慧龍版的濃重陰影所籠罩。

 《赤地之戀》是張愛玲用中文寫成的五部長篇小說之一。其餘四部《秧歌》、《怨女》、《半生緣》、《小團圓》均校對精確,唯獨《赤地之戀》受政治環境和其他因素的連累而屢次錯失良機,迄今以謬誤百出的版本長年流傳,令人扼腕。現在,我的校讀筆記已經用追本溯源的方式,對此書歷來的版本歧異之處做了逐字、逐個標點的澈底清查,並對所有問題嘗試提出修訂建議。由於張愛玲、宋淇在皇冠版底本(天風版、慧龍版各一冊)上所做的親筆修改(數量不多)難以獲取,因此儘管我估計自己這些修訂很可能與張宋兩位的意見頗有重疊,但仍然只代表我的個人觀察,不能視為圓滿或終極的看法。無論如何,相信我的筆記足以成為皇冠出版社改正通行版的參考資料。期待《赤地之戀》較完美的新版早日出現。

—— 二〇二四年九月完成校讀,同時向皇冠出版社提交了全部校讀筆記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Silvano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落地的麥子不死,在巴西

張愛玲《赤地之戀》校讀筆記(11)

張愛玲《赤地之戀》校讀筆記(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