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的偽社會學小書《烏合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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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合之眾》是一本知名度很高的書,以至於就算沒讀過,很多人也會假裝讀過。對其評價網上也多有爭議。我就來談一下我的看法。

首先是這本書的缺點:

1、雖然普遍認為這是社會學著作,但是此書在使用統計調查等科學方法的社會學誕生之前。對觀點的論證談不上什麼科學的方法,往往是帶有個人主觀判斷的經驗觀察加上一兩個例證。社會學方法要在相對年輕的法國同代人迪爾凱姆之後。系統收集資料和分析,通過資料來給出結果,而不是依靠主觀判斷。

2、書中充滿了荒謬的種族主義觀點和對女性的歧視。可以為之辯解的是這在他的時代是普遍的,但也說明了這本人間觀察式樣的小冊子本來是應該過時的。

3、觀點並無新奇之處,他所闡述的觀點,在他之前已經被人談過,在他之後,有更多嚴謹的研究。

但是,這本書的一直熱銷和受到重視,說明並不如此簡單。它在1895年出版後,以平均不到一年再版一次的速度,至1921年已2印到第29版。直到現在的中國仍然是熱銷書。假設書的寫的不好,卻仍然熱銷以及頻頻被提起,更證明了民眾只是望文生義的烏合之眾。

國內一個觀點是認為這本書中文名起得好,大家都可以輕易的拿此做武器,稱呼自己所不喜歡的群體為烏合之眾。而叫法文原名《群體心理學》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對此書感興趣。

這可能有其道理,但是在學界也有其繞不過去的地位,他所闡發的命題,後世有無數的闡發。這本書獲得如此成功,無論從好的方面看,還是不好的方面看,都證明了這本書的價值。

從出版的時代背景來看,法國那不斷往復的革命和復辟,政府的輪番更換,讓人筋疲力盡。群眾在循環往復中如風中之草。作者本是一個醫生,現代醫學出現之前,西方的醫生和巫醫相差不大。他業餘研究群體心理學,闡發了強調民族特點與種族優越性的社會心理學,最初研究的是為各個人種的身體特徵創建測量方法,後來他發展了人種分類等級學說。比如他認為盎格魯薩克遜人比拉丁人智力優越,其他民族以及女性等而下之。

勒龐的思想註定會出現,即使他本人從未存在過。只不過恰好在那時,由他用簡潔卻又較為全面,充滿著斬金截鐵的斷言的的話語提了出來。有趣的是喜歡聽斷言也是他認為群眾盲從的一個特徵。

之所以如此,我想可能由以下原因:

首先是,該書簡明、斷言式的系統歸納符合普通人,也就是他說的烏合之眾的閱讀習慣。至於論證少,孤證不立,後世有源源不斷更加駭人的支持書中某些觀點的例證。

更重要的是,該書討論了一個現在我們沒能解決的問題:民眾是什麼,歷史的發展,人類的進步是什麼,以及民主是什麼。政客嘴上百般恭維民眾,實際上呢,他要麼會認為給別人投票的是傻逼,要麼會認為給自己投票的是傻逼。

作者本身持有保守主義觀點,對革命,對民眾有著深深的恐懼。這在伯克、阿克頓勳爵等保守主義者那裡同樣如此。群眾的面貌如何的認識是超出意識形態的左或者右,這種認識對於很多心懷善意的人來說不是那麼輕鬆愉快的。比如弗洛姆說的逃避自由,阿倫特說的惡之庸常。左或者右的野心家一邊恭維著民眾一邊利用著民眾,往往奏效。到了現在,基於大資料,如同劍橋分析、平臺網站或者詐騙團夥那樣,可以精確篩選出自己所需要的龐大受眾群,為自己獲得巨大的利益。

至於作者所讚揚的當時鼎盛時期的盎格魯一薩克遜民族,保守主義的成功,不過是歷史的巧合。國王貴族新興資產階級誰也幹不掉誰,因此才能保護了新興資產階級的私有產權。英國發展始於蒸汽革命世界推銷工業品的自由貿易,也因此必然崛起龐大的紡織煤炭等工人階層,工業革命和民族主義興起也必然讓工人階層獲得話語權,使英國成為社會福利制度臃腫的典型代表,但是,沒有社會福利,工業製成品賣給誰呢?歷史推著社會向前,無法緬懷日不落帝國的黃金時代。現在的英國議會更像是民眾花錢養著來看唾沫橫飛的表演的。

時移世易,現在各國保守主義反而更像是底層民粹的代表,代表著在全球化和技術進步中失落者的聲音。就像承接大英帝國的美國現在所面臨的分裂局面。

由於雷根-柴契爾的保守主義回潮,中國上代很多右派知識份子是保守主義者,但是既然保守主義的基石是傳統和經驗,你保的是什麼呢?於是可以看到他們很多人奇奇怪怪的發展方向,儒教的,基督教的,奧派等等,其代表人物如秋風、劉軍甯、李子腸等,還有一些無法提及名字的,其最終路徑只有好笑和悲涼的意味。(其中對劉軍寧不熟的可以去找一下他的佈道書。要求女性溫馴服侍多多生育這一套,其他幾個代表人物如王怡等也差不多)

最後說一下我的觀點。人和人,由於文化和天賦的差異,是有極大不同的。不可一概而論。最主要的還是文化氛圍對下一代的影響。我們需要做的是建立開放多元尊重理解的文化氛圍,遠離培養仇恨偏見的封閉文化環境。人類稟賦有差異,能做到的有差異,但是在開放環境中,人還是能夠作為獨立個人而存在的。雖然人類歷史,特別是近百年來,頗多坎坷,但是最終仇恨仍然沒有能夠壓倒愛與寬容,並且在種族平等、婦女權利、LGBTQ群體權利等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弱者和少數者的權利平等自由是爭取自由的核心議題,這並非那麼顯而易見,但他確實是)。至於未來如何不是我們所能知道的。

該書譯本甚多,推薦馮克利的譯本。帶有馮克利和英文版莫頓寫的序。

最後,摘錄一下這本書一些會受歡迎的精彩語句,其中最有洞見的我認為是對語言、傳播和思想控制的認識:

就在一個世紀以前,歐洲各國的傳統政治和君主間的對抗是激發事變的主要因素。民眾的意見無關緊要,甚至通常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如今,政治傳統、君主的個人傾向以及二者之間的對抗,反倒變得不再重要了。相反,群體的聲音佔據了優勢。這聲音向君王們發號施令,而君王們則對之言聽計從。各民族的命運,不再決定于君王的會議上,而是醞釀于群體的心靈中了。

其一,群體當中的個體,僅僅由於人數的原因,會獲得一種勢不可擋的心理感受,這使他敢於放縱自己的本能;而在單獨一人的時候,他是不得不對此加以抑制的。身處群體之中,他會不由自主地產生這樣的念頭:群體是匿名的,因此是免責的。對個體產生約束力的責任感在這裡完全缺席。
其二,傳染性。它不僅決定了群體所表現出來的特質,也決定了它們的傾向。傳染性是一種很容易確認的現象,但並不容易解釋,我們必須把它歸併於一種催眠現象,並將對此進行研究。在一個群體中,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行為都是具有傳染性的,這種傳染性如此之強,以至於個體極其容易為了集體利益而犧牲個人利益。這與人的本性是大相徑庭的,若不是因為成為了集體中的一員,人不可能會這樣做。
其三,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它決定了身處群體的個體往往會表現出與他們作為孤立個體時截然相反的特點。
所以,自我意識的喪失、無意識人格的得勢、情感和思想在暗示和傳染的作用下趨於共同的方向,以及把所受到的暗示立刻轉化為行動的傾向,這些就是群體中的個體所具有的主要特點。他不再是他自己,他成為了一個不受自我意志支配的木偶

作為孤立的個體時,他可能是一個文明人,但在群體中,他就是一個野蠻人,也就是說,是一個受本能支配的動物。他有著原始人身上的自發、粗暴、兇猛、熱情和英雄氣概。與原始人更相似的是,他非常容易讓自己被各種詞語和形象所打動(這些詞語和形象對於構成群體的孤立個體本來不能產生任何影響),並由此做出一些完全背離他的切身利益和日常習慣的行為。群體中的個人宛如無數沙粒當中的一粒,任風裹挾。

單獨來看,國民公會的每個人都是知書達理、舉止溫和的公民。而當他們結成群體時,卻毫不猶豫地贊同最殘酷的提案,毫不猶豫地將清白無辜的個人送上斷頭臺;而且,他們還完全背離自身的利益,放棄了他們不可侵犯的權利,在自己人當中濫殺無辜。


在波旁王朝的統治時期,拿破崙成了一個擁護自由、不牟私利、田園牧歌般的人物、庶民的朋友,在詩人們的傳頌中,他該會長久地留存在鄉親們的記憶中。三十年後,仁厚的英雄變成嗜血的暴君,在攫取了權力與自由後,他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就讓三百萬人為他命喪黃泉。在如今,我們又見證著這個神話發生新的變化。


無論刺激群體想像力的是什麼,它都必然以一種激動人心、直截了當的形象出現,無需任何多餘的解釋,或者只需要輔以幾個非凡或神秘的事實:大勝利、大奇跡、大罪行、大前景。它們必須以整體的面目呈現,並且永遠不要提及來源。一百件小罪行或者一百件小事故絲毫不會觸動群體的想像力;然而單獨的一件大罪行,或單獨的一場大事故則能夠深深地觸動他們,哪怕其後果遠遠不如那一百件小事故合起來所造成的危害大


就在幾年前,流行性感冒僅在巴黎一地就造成了幾周之內五千人的死亡,這樣的事件卻沒有觸動民眾的想像力。原因在於,這場真實的大規模死亡沒有被表現為一目了然的形象,而只是以每週發佈的統計資訊來顯示的。如果一場事件中死去的不是這五千人,而僅僅是五百人,但因為是發生在一天之內,在一個公共廣場上,一場眾目睽睽的事故,比如埃菲爾鐵塔的倒塌,那麼它反而會對群體的想像力造成巨大的刺激。一艘橫渡大西洋的客輪失去音訊,疑似沉入深海的消息,在整整一周中都持續地刺激著群眾的想像力。然而,據官方統計資料顯示,在該年中已有上千艘海船失事。然而,對於這些接連不斷的失事,儘管它們造成的生命和財產損失遠比那艘大西洋失事船隻要嚴重得多,但群體卻沒有產生過哪怕一分鐘的關注。

這就說明,並不是事件本身會刺激群體的想像力,而是它們發生與呈現的方式。必須通過濃縮加工(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使它們形成濃烈的形象,佔據並控制群體的大腦。誰瞭解激發群體想像力的藝術,誰就掌握了統治群體的藝術。


群體信仰所採取的宗教形式。這種情感有一些非常簡單的特點:崇拜想像當中高高在上的人,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神奇力量充滿恐懼,盲目服從於它的指令,不可能對它的教義提出異議,渴望將這些教義傳播,傾向於將所有不接受它們的人都視為敵人


偏執和狂熱是宗教情感的必然伴侶。它們不可避免地體現在那些自認為掌握了今生或來世幸福秘密的人身上。只要人們聚集在一起,受到無論什麼信念的煽動,這兩種特徵就會表現出來。恐怖統治時期的雅各賓黨人在本質上就與宗教法庭時代的天主教徒一樣具有宗教虔誠,他們殘暴的激情來自同樣的根源。


我們看到一些國家,比如美國,通過民主制度取得了高度的繁榮,但我們也看到其他一些國家,比如那些共和制下的西班牙語美洲國家,儘管有著幾乎完全相似的制度,卻生活在極其可悲的混亂當中。因此我們可以說,這個國家的偉大,或那個國家的墮落,與制度本身都是不相干的。各民族受自身性格的支配,一切與其性格不相稱的制度,都只不過是一件借來的外衣,一種暫時的偽裝。誠然,血腥的戰爭、暴力的革命一直都在發生,並將繼續發生,就為了強行建立這些制度,人們就像看待聖人遺骨一樣,將其看作是能夠創造幸福的超自然力量。因此,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制度對群體意識產生了影響,因為它們確實造成了這些動盪。但事實上,並不是制度在產生作用,因為我們知道,無論是成功或失敗,它們本身並不具有任何效力。真正對群體意識施加影響的,是幻覺與詞語。尤其是詞語,我們很快就將談到這些虛幻卻強大的詞語所能產生的驚人威力。


詞語的力量與它們所喚起的形象相關聯,但完全獨立於其實際含義本身。含義最不確定的詞語,往往擁有最強大的影響力。舉例如下:democracy、socialism、平等、自由,諸如此類的字眼,它們的含義如此模糊,多少鴻篇巨著都無法將其說清楚。然而,它們短短的音節足以產生巨大的力量,仿佛擁有解決所有問題的魔法。潛意識中各種各樣的憧憬,和實現它們的期待,全都集中在這幾個詞語當中了。

被詞語所喚起的形象獨立於詞語本身的含義,它們因時代而異,因民族而異,但套話是一樣的。一些詞語暫時地與一些形象聯結:詞語不過是用來呼喚形象出現的按鈕。

統治者的藝術,就和律師的藝術一樣,首先在於如何駕馭詞語。這門藝術最大的困難之一,是在同一個社會中,同樣的詞語在不同的社會階層中往往有著相去甚遠的含義。表面上他們使用著同樣的詞,但實際上說的根本不是一樣的語言。


經驗幾乎是唯一能夠讓真理在群體心中落地生根,讓過於危險的幻象灰飛煙滅的有效手段。但是,必須讓經驗能夠在一個非常大的範圍內實現,並且迴圈反復。一代人的經驗往往對下一代人沒有用處;這就是為什麼一些被援引來作為論據的歷史事實起不到什麼作用。它們唯一的用途就是證明,經驗必須被一代又一代重複,才有可能產生某些影響力,才得以動搖到深深根植於群體頭腦中的某一個錯誤觀念。


大多數人,尤其是群體當中的人,除了對自己的專業領域外,對任何問題都不具備清晰、理性的想法。他們沒有能力自我引導。領袖就成為他們的嚮導。


當領袖們想要在群體的頭腦中灌輸某些觀念或信仰時(比如現代社會理論),他們所借助的手段是各異的。其中有三種最基本、最明確的手段:斷言、重複、傳染。它們的作用相對緩慢,但一旦生效,卻有著相當持久的效果。

做出純粹而簡單的斷言,不加任何推理和證明,這是讓觀念進入群體頭腦的最可靠方式之一。斷言越是簡潔明瞭,越顯得缺乏證據和推論,它就越具有權威。

當一個斷言被重複了足夠多遍,並且在重複過程中也沒有遭到異議(像一些著名的財團有足夠的錢買斷所有競爭),此時一種所謂的通行觀點就會產生,而強大傳染機制就此啟動。在群體當中,觀念、感情、情緒、信仰都具有病菌一般強大的傳染力。


讓我們以法國歷史上非常短暫的一個時期為例,即1790到1820年這短短三十年,一代人的時間。在這期間我們看到,支援君主制的群體先是變成了革命派,然後又成為帝國主義者,再接著又變回了保皇派。在宗教上,他們在這段時間裡先是從天主教倒向無神論,然後倒向自然神論,接著又轉回最徹底的天主教立場。不只是群體如此,領導他們的人也是如此。我們驚訝地發現,那些國民公會中的要人,與國王誓不兩立、既不信上帝也不信主子的人,竟會變成拿破崙恭順的奴僕,然後又虔誠地手持蠟燭走在路易十八麾下的迎神佇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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