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居、排外、本土及其他
2月2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司法部於其網站上公佈了《外國人永久居留管理條例》的初稿,並將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公示。出人意料地,此條例引起了極大爭議,民間輿論幾乎一邊倒地反對,規模之大在近幾年都是罕見的。
反對者的一個共識是,該條例漏洞很多,極易被人“鑽空子”以騙取永居權。當然,在這背後,也有很多人表達了反對放寬永居的深層次原因:中國人口眾多、資源緊張,教育、就業、住房、醫療等資源往往供不應求,此時再放寬永居條件無異於加劇競爭,故應堅持本地優先。甚至還有人打出“文化純粹主義”的大旗,聲稱“放行外國人進入中國會玷污純正的中華文化和純種中國人”。網絡上,對外國人(主要是非裔黑人)的攻擊性言論也突然增多。
本文不想對具體法律條文進行分析(筆者也的確認為該條例存在漏洞)。相反,作為一個日常生活在陸港兩地、關注國際新聞的人,我卻不能不注意到,法案反對者的理由陳述非常“似曾相識”。抛開“純種××人”這個著名的informal logical fallacy不說,“本地優先”這一敘述我們已經見得不要太多。香港本土派、美國川普粉、歐洲民粹主義者,無一不在用著這一敘述,似乎“本地優先”已經成為了一個超越意識形態的“人類共識”。
“本土主義”背後原因並不難理解:人口都會傾向朝著經濟社會發展水平高的地區移動,除非受到阻礙。國境綫相當大程度上阻礙了這種移動,但國家内部就並非如此。國家本身資源有限,特別是大城市,在匯集優質資源的同時也因此吸引了眾多“移民”。這些移民在“共建城市”的同時,不可否認也占用了原有的資源(其實大多數大城市都是因移民才得以成為大城市的,故這一點值得商榷)。而同時,來自小城市/外國的移民,又往往會被本地人鄙視,貼上“沒文化”“素質低”等標簽(如内地新移民之於香港人、墨西哥移民之於美國人、中東難民之於歐洲人,等等)。同時,媒體的報道也會加深這種刻板印象。比如,過去美國某些媒體在報道犯罪案件時,會特別強調嫌疑人的膚色,而移民因為經濟條件較差,常常生活在犯罪率高的貧民區,長此以往便造成“有色人種犯罪率高”這一印象。非獨國境(或者實質上的邊境)兩邊如此,國家之内也有這種現象,比如著名的“河南人都喜歡偷井蓋”(筆者對河南人沒有惡意,只為引述),就來源於大城市人對河南籍外來人口的偏見。
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說,針對一個地位較低的小群體,因為陌生帶來的不安全感,其之外的人往往會對其產生抵觸心理,而如果日常生活中小群體和周圍的人產生利益矛盾,這種抵觸心理便會外化為歧視。除了種族、地域歧視以外,恐艾、恐同、恐穆斯林甚至恐武漢人等等皆有這方面的因素。然而,再這樣深究下去,只會得出“他人即地獄”這樣一個萬能的結論,所以我將會轉移至對此次立法相關事件的記述和分析。
具體到此次立法事件以及相關輿論,我們必須看到,除了以上分析之外,中國民間輿論還有一個非常獨特之處,那便是對歧視性言論較為容忍,而對“外國人特殊待遇”話題極度敏感。前者不難理解,畢竟中國民族成分非常單一,雖然號稱“五十六個民族”,但大多數地方都是單一漢族聚居,民族文化的多樣性比起美國更是遠遠不及。在這種情況下,面對一個陌生的群體如東歐人/非洲移民,其平等觀念沒有“民族大熔爐”美國那麽強是可想而知的。而後者則是“歷史遺留問題”。絕大多數中國人都能細數1840年以來中國受“洋大人”欺凌的屈辱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因冷戰意識形態矛盾,則有“西方國家敵視、封鎖中國”“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即使在中國“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的今天,許多官方或非官方的敘述仍習慣將中國放在受害者、弱勢一方,這也有意無意地助長了某些國人對“加害者”的敵視,這便是民族主義情緒。
然而,這次國人的針對對象並不是“打壓、遏制中國”的歐美發達國家,而是“亞非拉第三世界兄弟”,這就不得不回到前文的“地域歧視”上了。考察往跡,居中國外國人的“超國民待遇”也時常為人詬病。比如交警對外國人違規的選擇性執法,以及“山東大學學伴事件”。而事實上,僅僅在10年以前,還有為數極多的居中國外國人屬於無證非法居留。兩相對比,部分國人的不滿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麽,既然國内反對聲音高漲,合理的做法是什麽?須知,這並不是中國一國面臨的問題,歐美乃至香港也在為移民問題而焦頭爛額。如何才能在保障合法移民的同時避免激起國内的排外民族主義情緒,是這些政府必須面對的問題。然而目前這些問題並沒有被很好地解決,後果便是極右翼民粹主義情緒高漲,也讓這些政府走入了困境。
本文作者雖然觀察到了問題,但並非民粹主義專家,對此更沒有一個解決方案,只能在此略述自己的感受思考:
我自幼便住在廣州,迄今已逾十九年。熟悉廣州的人都知道,廣州被稱為“第三世界首都”。廣州的淘金-小北-火車站以至三元里一帶是著名的非裔人士聚居區,大街上黑人隨處可見。小時候經過這一帶,家人都會跟我說諸如“不要和這些黑人講話”“不要盯著他們看”之類的話。確實,十幾年以前,這裏的很多非裔人士還是非法移民,沒有護照、非法雇傭的那種。小北的天秀大廈,被稱為廣州的“重慶森林”,其亂象可見一斑。更有甚者,在2009年和2012年,非裔人士曾與警方在這裏爆發過兩次大型衝突,起因都是在警察查證過程中,被查證者反抗執法而造成傷亡。此後警方開始重視當地治安,非法居留人士也逐漸減少。現在當地治安條件大幅提升,但廣州的惡名也早已盡人皆知。
身為一個左膠兼世界主義者,我一向對民族主義、排外、反移民的敘述不帶好感,但基於同理心,我還是要求自己理解當地人們的感受,理解他們為什麽對外地人抱有敵意。但對於官方敘述,比如川普的反移民言論,我是深惡痛絕的。然而,經歷香港修例事件,關注了“光榮冰室事件”,又切身體會著這次永居立法事件,我發現,身為一個内地生/大陸人,保持一個consistent的價值判斷實在太難。一方面,如果堅持反反移民,那麽無論是在中國、在香港還是在歐美,我都算是異類中的異類。而如果選擇放下自己的執念,卻又於心不甘,也有違自己的“港漂”身份。只能說,一個包容的、大同的世界,還遠未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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