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不可測的動物

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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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

讀畢謝曉陽的新著《馴化與慾望:人和動物關係的暗黑史》,有意猶未盡的感覺。謝曉陽本身是動保運動組織者,《馴化與慾望》一書結合文化史、思想史與運動論述,最終也是為了動保運動服務,本也是無可厚非。《馴化與慾望》一書以「馴化與慾望」為主題,嘗試把人類和動物幾千年關係歸結為慾望伸張與宰制的暗黑史,也實在有助在本書第三部分建構本書其動保論述。然而,展讀《馴化與慾望》一書,我總感到當中有不足之處。簡言之,人類和動物幾千年關係就只是人類對動物的慾望伸張與宰制的暗黑史嗎?

謝曉陽在書末曾引用德希達在〈動物,故我在〉中對《聖經.創世紀》的分析,但我想到的卻是同篇中德希達跟家貓的故事。在這裡,我姑且引用梁文道在〈眼眼深淵〉中的覆述:

他從一次非常典型的遭遇說起;那天他洗完澡,赤身露體地從浴室走出來,迎面就看見他家的貓端坐地上,抬頭注視着他。是的,他說是「注視」,那隻貓睜着大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着滿身水氣的裸體哲學家。然後德希達覺得羞愧萬分,迅速抓起一條浴巾圍住自己的下身。再過一會兒,他又生起另一股羞愧,那就是為了自己的羞愧而羞愧。意思是為甚麼他要害怕在一頭貓前裸露呢?莫非他把貓當成人看了?他憑甚麼把貓當做是人,恥於在牠面前現出自己的下體?拿毛巾遮掩下體這個動作可以算是對他人的基本尊重,但對一頭貓而言,以對待人的方式對待牠又算得上是一種尊重嗎?如果我們不應以待人之道待貓,那甚麼才是貓的方式?怎樣做才叫做尊重貓?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之間,「尊重」這個概念有甚麼意思?它裏頭會不會也埋藏了過重的人類色彩?[1]

簡言之,就是動物深不可測。其實,在人類的文明史上,從來都不乏這種對於動物的神秘描述與想像,丹麥導演斯拉茲·馮·特爾(Lars von Trier)2009年的作品《失落伊甸園》(Antichrist)正正是箇中的表表者。《失落伊甸園》中不少神秘莫測的動物鏡頭,風格上明顯受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作品影響。但動物為何神秘莫測?伊朗裔美國學者雷薩‧阿斯蘭(Reza Aslan)在《神﹕宗教的人類大歷史》(God: A Human History of Religion)(以下簡稱《神》)中,曾經提及當代認知科學中一個有關人類宗教起源的有趣見解。

《神》以《聖經.創世紀》的主角亞當與夏娃貫串全書,結合不同學科的知識,敘逑人類宗教的歷史發展。在《神》的第三章中,阿斯蘭一開始便說了一個有關夏娃在森林中的奇遇故事。話說夏娃一早帶着孩子到森林中,採摘野果、鳥旦,看看有沒獵物誤䧟早前設下的䧟阱。採摘好野果、獵物之後,夏娃與孩子正要回家之際,卻突然在眼角瞄到有一張臉正自樹的深處回望着她。她第一反應自然是嚇呆了,稍一回神才意識到那不過是樹幹上的一個節點。認知科學認為這不過是人類的神經作用現象,他們稱之為Hypersensitive Agency Detection Device(HADD)。認知科學家認為HADD是人類演化的結果,其功能是提高先民在大自然中的警覺性,免得成為狩獵者(人或動物)的獵物。認知科學認為宗教也是人類的神經作用現象。(2)我引用認知科學家的分析,目的並非要藉此否定神的存在,也不是要將宗教信念低眨為大腦活動所衍生的幻象。我只想藉此指出﹕古往今來,在人類的眼睛看來,為甚麼如此深不可測,有時甚至被認為是無法企及、神祕的絕對他者。

提及人類文明這個有關動物的神祕想像傳統,是為了謝曉陽在《馴化與慾望》第三部分中的動物論述傳統。無論是康德、邊沁、彼得辛格、雷根,還是納斯納,都無不以人類為標桿,以類比的方式來想像動物的存在、感覺與權利。但按照人類文明有關動物的神祕想像傳統,動物卻恰如給封印了的絕對他者,這在部分猶太教教徒按《聖經.創世紀》記述選擇茹素,部分具泛靈論傾向的宗教(例如日本神道教)在食用動物會誦經感恩等等做法中可得到引証。 這恰好又跟人類對動物宰制的暗黑史相互交纒。或許,正正因為動物的深不可測,驅動了人類對對動物宰制的無限慾望。但與此同時,這一份深不可測也驅動了人類發自內心的恐懼與敬畏。雖說這是科學橫行、世界解咒的年代,但人類與生俱來的宗教本能,或許正可為這生態大崩壞的末世提供一個出路,回到人類與動物能保持微妙平衡的黃金年代。

註釋

(1)梁文道:貓眼深淵(距離二之二)http://www.commentshk.com/2010/10/blog-post_24.html

(2)Reza Aslan, God: A Human History of Religion, Transworld Publishers(2018), pp. 3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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