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咖啡看着要凉了

他睡着了。手边是一片青苔，凹凸坑洼的迷你洞口，在这具肉体的细微延伸边界组成了看不见的迷宫，混乱庞大而隐匿，就像他昨日所为之事，就像他和自然已完全一体。入睡前的一秒钟，他的眼睛被包裹在眼皮底下，眼珠颤动，那种战栗仿若鳄鱼行将跃出水面。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地方睡着的，但电线杆边的鸟鸣声、悬挂苍穹的漠然的太阳，无不在提示：他诡秘的荒野入睡是真实的。

十二个小时前，他走出边境派出所门口。轮休的日子霎时和过往汽车漂浮在同一频率，倾斜的人行道上，朱红砖块安放得歪扭，报纸倚在墙角。至少要去见见她了。一辆陌生白色宝马三系停在他身前，全然同他无关的车外壳线条传递出一种挑逗的情趣意味，车轮从动态到静态，除了溅起一点路上积水，再无别的作用。

——我猜你还没见过真正的灯红酒绿。再推脱就不像男人啊？

车上副驾位的男人朝他喊。说话的男人脖子带点沉重和威胁感，一串古巴链以凌乱而随意的方式垂在印花衣领边，无言的伪造的金属光泽，和这个男人的话语呈现磁铁般相斥的气氛。

——今天不是时候。他回头瞥了瞥派出所。

——看看我们这些变老的身体，副驾位男人皱眉说，哪天才是时候呢，吴警官？

汗珠在崖似的额头往下攀爬，吴盯着车里两个男人，半天没动。吴知道就算花到了开的季节，他体内某种东西也会逼着那朵现实的花继续含苞静待，那种东西对于他是一层迷雾，现在如此，以后如此，甚至这面纱和他将要前去相会的女人，像折叠成了一面平滑深邃的镜子。

——我里头宿舍有一套制服，蓝色的，挂了衔。吴说，我穿上看你们玩。

——那算了算了，吴哥，不劳烦。

——你们在那地方舞得挺欢啊？可别再过来做笔录。

——真他妈倔啊，干你这行，第一次见这么倔的，一直沉默的主驾位男人说，前后叫了你三四次吧？

吴对着车内两人笑了笑。那两人各点了一支烟，摆摆手，人影便在车窗构成的图形里随车而去，车尾灯红光缺乏规律地烁闪。又只剩吴一个人了。他按原定路线往前走。那是两个月前的事，吴给他们做过笔录，在那之前，他们在酒吧时幽暗时刺目的灯光下，向几个陌生人挥起了拳头，他们也间接给自己脸上留了几道青紫。那一切光怪陆离潜藏在吴制作的笔录里，吴通过零碎的语言，加以模具般的想象，发现不同人的经历在一个房间里交错擦肩时，竟呈现神圣肃穆的气质。

——神圣，肃穆，吴想道，现在我要去见的人不就带来这种东西么。

痛苦也扑面而来。他像逆着风在往前走。此刻他离约定的咖啡店还有两条街，这两条笔直匀整的街组合为一个直角。在线条边是两个方形垃圾桶、一个消防栓、一个井盖，公交站牌上的字体已经模糊，遮阳的铁板在遮夜晚的灯光，那些褪色的广告牌各自隔绝。

他试图想象自己是个老天爷，或者某个人造卫星，往下看就像看一块人世嘈杂的黑板，在无数个街道组合的直角里，其中一个把他自己拴在角落，他是迎面往90°旮旯而去，也可以说是旮旯追着他丝毫不惧怕的眼睛而去。

还有一条街。

吴已经一个月没见到她了，这一个月他忙碌于办公室推拉门之间的穿插，文件材料堆积摆放的形式，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想到乐高玩具产品包装盒，但他和她隔着一条高速路，现实的车流阻挡着他们，乐高属于孩子，而他们不会拥有孩子了。

她面前桌上放着一只圆筒形白色杯子，里面是棕色的液体，似乎在吴推开门一瞬，她曾拿细柄勺搅拌过，回旋发生在杯子里，另一种回旋也将发生在这对男女之间。

吴和她相对而坐。他先看她的眼睛，以他惭愧、装作坦然的心思，他很快放弃，垂下头。他知道一轮落日就要到来，虽然窗外落日早已被黯淡的弯月取代了。

——你没有话要说，是吗？

——有。吴说。

——你真不是人，她说，我要见你一面，和去监狱探监有什么区别？探监至少能获批。

——这衣服，吴说，我这辈子大概脱不下来了。

——说得轻巧啊，诈骗犯。一串陌生的液体从她眼眶溢出，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直觉，她认为自己对他的缄默的压迫，彰显着他的理亏。你这辈子哪天脱下那身衣服，就要遭人恶语相向么？你有听过我心里的话么？我这辈子离了你，我能找其他男人，你说我图什么，我怎么脱不下你这个男人？我用一整个月时间，体验你失联、失踪，体验你完全脱离开和我的关系，我晚上就觉得，自己是个寡妇，是个被遗弃的，连我们原本计划好生的小孩也遗弃我，一个没存在过的人……这个小孩……全部都乱了，我们还能不能有个孩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咖啡看着要凉了。吴突然感到想放弃些什么，他抬起手去擦拭女人湿润的脸。她躲开了。

——我有时真想扒开看看，你这颗脑袋，她说，里面除了工作两个字还有别的什么。我猜那里面，甚至没有我的脸。

——不对，我一直记挂着。

——我这颗心脏，你说过，你把它拿了去，不归还。

——但对你来说，我这颗也是。

——是，然后看现在成什么样了？支离破碎的日子，我每天守一个人回来都守不到。你是守边境，守国门，你守得住一个普通女人要坠落的心吗？

吴记不清自己走出咖啡店的情状，他可能先迈出了右脚，他依稀记得门框边的风铃摆动声。他走到郊外，隐约听见陌生人用手机播放着一首流行乐，他躺倒在地前，突然想起这首歌在当月国语流行排行榜的第一位。

——————EB· Nachtstü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