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四天

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天涯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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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路歹行,有啥人知影?」

碩士課程做飲食人類學的田野,拉扯what do you eat和who are you的問題。田野裡遇到一位印尼華僑阿公,人很直爽,一直說自己的經歷簡單,幾句話就講完,不用耽誤我時間。只是我已經畢業九年,還是不知道怎麼把他那幾句「縫合」進或論文或雜文的書寫。

「坎坷路歹行,有啥人知影?」

印尼華人的離散史,我從兩條完全不同的脈絡上學過。很小時候聽爸講,他有一位老領導六零年代「排華」時回到大陸,一年年活下來、一年年當上資歷更老的「運動員」,就這樣磨出祥林嫂似的性格,時時念叨親戚賣掉莊園移居香港,等他退休去住大屋。九十年代外事機關工作清閒,他又背景吃香,本可以多上班幾年風光一下。但他一到年齡級就馬上退休,穿上那個年代要單位特批外事費裁好的西服飛到香港,可沒幾天就又回來。大家問他是不是天氣太熱不習慣,可是難道香港還能熱過印尼?

「是香港屋子太小啦,憋屈得要死,他一輩子就這麼個念想。站到批鬥台上也是這麼個念想,住牛棚揭發別人求放過時候也是這麼個念想。去了一看,念想也沒了。沒兩年就走了。」

在荷蘭交換那年,我在華人餐館打工,老闆家裡是移民四代的溫州人,二十世紀初下南洋討生活。新客華人能累積起大資本、送小孩讀荷蘭學校的不多見,熬過二戰和獨立,「排華」流血時候一口咬定家裡有金子不能北上(回中國)的更少見,一家大小拿著荷蘭護照上飛機逃到歐洲。我不記得她說那時候外婆的護照是剛剛過期還是馬上過期,老闆講話嘛,她講我就聽,聽不懂或者更好奇的地方也沒法真的開口問。打工最後一晚她叫後廚煮冬陰功湯日本拉麵給我們吃,又切溏心鴨蛋,一個勁催促我們「不腥不腥,甜的,好吃!」

這樣兩條越行越遠的線索下,我在第三地的小店鋪口遇到了那位「簡單講」阿公。更準確來講,是被當時的核心報導人特意安排搭線——「他和我們情況不一樣,你要聽一聽。我們印尼華人嘛,很多故事的!」

阿公說:聽說你要問吃東西?現在我吃的就和他們一樣嘛,和這裡人一樣。

那以前呢?您也在(大陸的)華僑農場生活過?那時候吃什麼?

我沒有在農場啦,我經歷很簡單,「排華」時候我去的台灣。

為什麼去的台灣呢?

很簡單啦,就是,哎呀那時候我們讀華小(華文小學),我讀那間是KMT支持的。我一個小孩又不知道,爸媽送去哪裡讀就去哪裡讀,去了就學青天白日滿地紅。出事了他們派船下來,我就上去台灣啦。

那在台灣是生活在親戚家裡嗎?吃什麼?像他們閩南人還是外省人?

哪有親戚。就我一個上去,去的時候有點同學一起,就沒啦。是安排到學校,但是是軍隊那樣的情況,軍營裡,穿軍裝,上學、操練、休假、吃食堂。食堂裡是北方人,給我們吃飯呢,平時就是饅頭、麵條,過節吃餃子。餓是一點沒有餓到,肉也大塊菜也大塊,就是吃不慣,饅頭吃到嘴裡嚥不下去。但是沒有餓肚子嘛,我們生活很簡單的、很簡單。

那為什麼又來這邊呢?

讀完書,恰好有個在這邊的親戚年紀大了要人幫手生意,就來了,簡單的。我不像他們(回去中國大陸、在華僑農場生活的歸僑),沒什麼辛苦。

喔喔,那一起上去台灣的朋友呢?

難講。一開始都是在軍營裡,後來有一個消失了。不知道、不能知道怎麼回事嘛。其他幾個也越來越遠了,可能是有點互相怕(檢舉)?講不清,遠了就遠了。過來這邊之後就是做生意,就不想那時候了。現在日子簡單的。

那對台灣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饅頭呀,那麼大隻饅頭,看到就飽了,卡在喉嚨裡嚥不下去。


坎坷路歹行,嘛有啥人不知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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