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弟弟,你沒說過一句話
兩年前,一個工作日的下午,我接到爸爸的緊急電話。電話那頭,爸爸帶著哭腔,告訴我弟弟出事了,讓我買最近的一班車票馬上回家。過了一小時,我才從其他家人那裡知道,弟弟已經去世。那天是爸爸的生日,那時弟弟12歲。
弟弟出生在2009年的冬天。那年,我上初二。起初我只知道媽媽懷孕了,我即將擁有一個親生的弟弟/妹妹,後來,爸媽去香港做了性別檢測,我知道那是弟弟。他們一直想生個男孩,他們很開心,沒人問我即將擁有一個弟弟是什麼感受,因為他們都很開心。
那年盛夏,媽媽懷孕的第四個月,80多歲的外公在午後的睡夢中去世,那時外婆正重病在床,家人未敢告訴她這個消息,只說外公回故鄉遊歷一趟。一個月後,消息再也瞞不住了,外婆得知後,在外公遺像前坐了一下午,第二天中午,她在醫院再也沒醒來。從那之後,媽媽情緒常常失控,由於二胎不敢在公立醫院產檢,所以明知羊水不足,胎兒有缺氧的可能,也沒有去做更細緻的排查。弟弟出生的那天,我在上數學培優班。還沒見到他剛出生的樣子,他就被送進新生兒科的保溫箱。過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天弟弟一生下來就被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他全身紫紅,嚴重缺氧。有護士跟爸爸說這個孩子留不住了,他將護士大罵一頓,命她把弟弟送進新生兒科。
弟弟足月才被送回家,他的情況並不好,肺炎常常發作。到了要學說話的時候,他學著我們發了幾句“爸爸”、“媽媽”的音,再後來就沒有說過別的,連爸爸媽媽也不再叫了。三歲,醫生才懷疑他有自閉症,同時伴有腦癱;此外,他身體的其他器官也發育不良,也就是說,基本沒有作為一個正常的人生活下去的可能。
在我的記憶裡,從弟弟出生開始,我就沒再和爸爸媽媽一起出遊過。他們被弟弟的病折磨得心力交瘁,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他們的生活也越來越不受控制。上大學之前,我每天住在家裡,還偶爾試圖教會弟弟說話和走路,那時我們一家都沒有接受他會是個異常小孩的事實。後來,我回家少了,每次放假回去,弟弟從來沒有說過話,我也漸漸不再關注他,我開始渴望一個獨立的世界。
一回到家,就想逃離——這是弟弟在世時我的日常。他有許多刻板行為,比如看動畫片要拉到最大的音量,而且反覆播其中的一段,比如翻動盒子裡的積木,讓它們嘩啦嘩啦地響。他不會自己吃飯、穿衣服、大小便,隨著年齡的長大,他的大腦與行為卻幾乎還是個嬰兒。我是恨他的,我知道,我也懺悔,畢竟他什麼也沒做錯。這件事裡沒有人做錯了,但每個人都精疲力盡。
他走的那天全家在聚會,準備慶祝爸爸的生日。爸爸去買蛋糕,媽媽喂他吃葡萄,這顆葡萄卡在了他尚未發育完全的喉嚨裡,然後搶救失效,他走了。趕回家,他躺在他的床上,媽媽呆坐在一旁,家鄉的習俗是小孩去世必須馬上入墳,為等我回來已經拖到了晚上。我在媽媽旁邊,他們開始準備著把弟弟運走,媽媽幾乎瘋掉。那一晚很難熬。
弟弟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語言的世界會否更單純?我不知道。回看,他這一生從未體驗過作為人的尊嚴,他是一個未被開啟智慧的靈魂,他亦不知痛苦為何物。在他周圍的人,因他的出生和離去遍嘗愛恨苦痛辛酸,回想起來全是複雜的滋味。弟弟沒有說過一句話,他不必說話,媽媽在佛面前為他無盡地懺悔過了,如有來世,不知他會怎樣。
一些命運我們無法違背。爸爸媽媽欣喜地孕育,結尾始終不如他們所料。在一切變得更糟之前,在他們積年累月因大大小小的事發生爭吵之後,他們從未一刀兩斷、分道揚鑣。我不敢說他們之間有多少真摯的愛,也許就是靠世俗倫理和意志在苦苦煎熬,可他們就這麼挺過了自己的命運。我呢?在這一切之中,我忽然變得沈默,許多事不再想要爭辯。在語言到達盡頭的地方,一定要學會止步——這是成長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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