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故事：難以啟齒的常見病

手記源起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對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感到羞恥和厭棄。不得不承認，這荒唐感覺近日紮紮實實將我包裹覆蓋，源於我正在經歷的一次疾病。

這疾病很常見，卻讓人難以啟齒。這疾病或許不值一提，卻深入我的身體。我被迫面對身體隱祕的器官，不得不直面內心潛藏的怯懦。我想把這些記下來。

啊哦，我的陰道生病了

一個工作日的下午，我瞞着老闆和同事悄悄摸摸去看了病。之所以偷偷跑去醫院，絕對不是因為公司制度不近人情，恰恰是因為團隊制度寬鬆友好，如有就診需求，只需要向大家打個招呼，就可以大大方方跑去醫院看病。請假時，大家一般都會説明一兩句病因，感冒發燒最常見，陪親友去醫院檢查也貼心。如果沒有表明情況，同事往往會關切地詢問：你怎麼啦？可我這一次，實在不想主動説明病因，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可能的問詢，因為我要去醫院的理由實在是難以啟齒——我下面癢，超級癢，癢到爆炸！這種癢持續了整整一週都不好轉，我真的真的需要看醫生。

是的，我的陰道生病了。經過醫生確診，我得了黴菌性陰道炎（醫學上也稱為「假絲酵母菌性陰道炎」或「念珠菌性陰道炎」。

尋常又不尋常的癢

一週前生理期結束後，我注意到自己的外陰有些癢。只是稍微有一點點癢，隔着內褲輕輕抓撓，過一會兒就好了，甚至還有微微的爽感。我平日特別注重個個人衞生，貼身衣物手洗通風晾曬，一天一次到兩次更換，洗衣必用消毒液，常常被朋友打趣道：日常總是在清潔中。所以這個癢應該沒什麼大礙，畢竟我想不到我日常生活方式中有什麼會引起這瘙癢。

真的，我的陰部一直很潔淨，它是温暖的，平衡的，甚至從來都沒有不好聞的味道。陰部瘙癢，幾乎沒有出現過，我似乎應該關注到這個不尋常的現象。不過瘙癢發生的前幾天我人在香港，氣候轉變，突如其來的濕熱難免有些不適應，又因為新換了衞生棉，我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大約是過敏了。對，我是一個挺麻煩的人。常年免疫力低下，炎症上身渾身痛到滿牀打滾。我還特別容易過敏，稍有狀況就會出疹子，每天身上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規則突起。癢，是我身體多麼常見的反應，我絕對沒必要大驚小怪。按照男朋友的話來説，我需要做的只是不要把注意力放那麼多在自己的身體上。多讀兩頁書，神經放鬆下來，一切都好了。抱著這些想法，我在瘙癢發生的前幾天完全沒有進行任何針對性處理。正常生活，不要在意，別太對自己身體變化大驚小怪。根據經驗，過兩三天狀況一定會好轉。

「我的陰道不再美好了」

但是我錯了，瘙癢沒有停止，瘙癢把我擊潰。

我站着的時候癢，坐着的時候也癢，睡着了會癢醒，做事情的時候會癢到分心。抓撓已經失效了，我感覺自己快把下面抓破了。沖洗無效，沐浴沒用，癢的感覺排山倒海壓過來，滲透進每分每秒，一點點啃噬我…… 癢的感覺愈演愈烈，我聞到自己的下身開始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那味道，怎麼說呢，像海洋館和魚蝦市場的腥臭。每次沐浴完後身上裹着香氣的我，乾爽的，活動自如的我不見了，如今的我每天夾着腿在發臭。這發臭的身體多麼糟糕，男朋友擁抱我的時候，我甚至不想與他親密。拜託，好癢，好難聞，好難受，別碰我。“我想要做男性就好了，做女性好辛苦，怎麼遇到這種問題。”我居然和男友這樣嘟囔到，我怎麼可以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厭棄？？？

這感覺嚇了我一跳。我以往多麼以自己的身體為榮，落落大方，從不覺得身體有什麼好遮掩。我還是一個積極號召女性 no bra 解放胸部，對露點毫不在意的人。我喜歡我的身體，雖說不過一具皮囊，可我就是對自己的身體充滿自信。然而，當味道一天天變得明顯，我褪下的內褲上白色痕跡斑斑點點不再潔淨，我愈發覺得自己的身體好糟糕，我覺得這樣的身體，怎麼說呢，不太好。

怎麼會這樣？是我清潔做得不夠到位，還是我最近抵抗力下降，亦或是飲食出了問題？無論哪一種，都是因我而起，使得我的身體不再如同曾經一般美好。隨著瘙癢的感覺小蛇一樣盤在我身下，我開始有點擔心。另一方面，比起起身體的徵兆，「我的身體不再好了」的腦迴路閃變，更讓我覺得羞恥和難過。

記得第四天晚上，淋浴時沐浴露流過我下面，這一次的感覺怎麼和以前單純的癢有著質的不同！我的陰部感覺到刺痛，燒灼感燎上來，我渾身發抖，扶着牆壁，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支撐不住。如果我的陰道此時獨白，它一定罵的全部都是髒話！！我X！！@@#￥￥%…… 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自己的判斷靠不住了，我迫切需要找個人幫我看看。當時我身處異國他鄉，尋醫問藥沒有那麼便捷，我憋足勁在浴室苦思冥想十五分鐘，終於問M：請問你可不可以幫我看看我的下面，看看它還好不好。

M是一個愛護、尊重我身體的愛人，也是可靠、值得信賴的朋友，面對他我顧慮最小，安全感最高。他立刻答應下來，安撫我平躺好。我不是沒有對着男性張開過雙腿，但這一次我覺得不太一樣。以往，這場景都是温柔繾綣的，而如今我面前的這位男士則是要為我檢查陰部誒。他會查看我的大陰脣，小陰脣，我的陰道口，甚至我陰道里每一處褶皺…… 儘管M一再鼓勵我，但當他用雙手温柔分開我身體的那一瞬間，我心理上還是崩潰了。曾經讀到經歷過陪產的丈夫有不少人因為目睹慘烈場景對性生活喪失興趣，滿腦只剩下妻子分娩時的血肉模糊，我有點擔心眼前這位男士之後是否還能保有對我的性衝動。日後我們親吻時，他腦袋裏會不會只剩下眼前醜陋、骯髒的陰道？對……我開始覺得「我的陰道不再美好了」。我怎麼可以對我的陰道沒有信心，怎麼可以？！我感到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力從此刻起起逐步流失，這感覺糟透了。

M非常淡定，手法甚至有那麼點專業。他仔細查看了一會兒，起身安慰我，語氣肯定：你的陰部看上去和以前我看過的那幾次沒有什麼不一樣，或許因為過度清潔，顯得有點乾燥而已。就是這樣嗎？對，就是這樣。奇怪了，那我日復一日難以忍受的瘙癢和刺痛哪裏來？

我坐在沙發上百思不得其解，想要為我的身體變成如今這爛樣子找到一個理由。想來想去，説不定是因為我泡湯時放了發汗劑，發汗劑裏可能含有硫磺，硫磺對陰部粘膜有刺激。嗯，那麼是發汗劑的錯，而不是我的身體本身出了什麼問題。我的陰道依舊健康的，無論是內裏還是外在，除了瘙癢和味道，它看上去的確和之前一模一樣。罪魁禍首是發汗劑成分不佳，我的陰道只是沒有適應而已，等一陣子就回復了。這樣一來，就不著急看醫生咯。正常生活，注意沐浴用品，控制清潔頻次，一定會好轉的。就這樣，我又拖了兩三天。

時間慢慢拉扯，幾天時間里我輾轉城市，接連飛行。除了癢，我開始感覺到外陰和小腹微微墜痛。洗澡時候下體僅僅碰到水流，癢和燒灼就震顫全身，有一次我跌坐在浴缸裏半天爬不起來，嚶嚶地哭出聲。終於終於，不應該、不敢也沒理由再拖著了，無論是什麼原因，我要拯救我的陰道，我已經回到常住地，我有條件把我自己從糟糕境況中解脫出來。

鼓起勇氣，我點開了一篇陰部炎症疾病自查的科普文。對照圖文，我拿手機自拍鏡頭照了自己的下面。萬萬沒想到這一看，我徹徹底底崩潰了。黴菌性陰道炎的典型症狀，豆腐渣樣的白色分泌物星星點點佈滿了我的陰部。的確非常非常惡心，非常非常骯髒，非常非常醜陋。這描述很客觀，我前幾天對我自己身體的感覺全部都被證實了。

我的陰道生病了。從意識到不舒服到接受生病，經歷整整一週時間。我自作聰明地把身體發出的信號歸結為氣候因素，衞生棉不合拍，泡澡劑太刺激，神經緊張清潔過度等等，但終歸逃不過要去醫院。

我對我的陰道還不夠瞭解（我本來以為我已經非常瞭解）；我對我的陰道疏於照顧 （我本來以為我已經照顧得足夠周到）；我對我的陰道發出的疾病信號缺乏敏感，甚至在最開始想要糊弄過去；我對我的陰道完全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自責、內疚湧上心頭，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日常生活方式還不夠清潔自律。太可怕了，當我自省，不斷審視這些天里我可憐陰道的遭遇，我仿佛脫離了自我，靈魂出竅，不過在冷艷旁觀一具軀殼而已。

病也麻煩，醫也冷酷

午夜掛號，又候診兩個多小時，我才進入診室。坐診的老專家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懶得指揮我爬牀。對着一個冷冰冰的、態度惡劣的陌生人，暴露身體，一簾之隔就是其他等待就診的患者。我懷疑那薄薄的簾子根本擋不住我，也沒有辦法保護我的隱私。那一邊，她們一定看得到我脱下一半褲子，笨拙地爬上檢查牀。這一邊，醫生呵斥我大大張開，身體下移，不許閃躲。她熟練地用擴張器打開我的陰道，拿棉簽在裏面捅來捅去，好痛。

“黴菌性陰道炎”，判決下好。“拿藥走人吧”，就診結束。前後不超過一分鐘。

“需要檢查看看有多嚴重嗎”，我忍不住問醫生。“你想要做檢查也不是不可以，隨你便。”依舊是看都不看我忙接待下一位急切的病患。我堅持化驗檢查，拿着排除了其他可能性的結果折回開藥。我認真詢問發病原因，醫生回答得潦草，甚至不如等待就診時我在網絡上搜索到的信息多。追問日後護理和注意事項，醫生只是打印好處方丟給我，一言不發。面對沉默和尷尬，還能怎麼辦，趕緊走人。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黴菌性陰道炎是由陰道內酵母菌過度生長而引起，黴菌性陰道炎很常見，約75%的女性·在其一生中會患此病。 黴菌性陰道炎涉及的最常見的微生物名為白色念珠菌（這和飲食中的酵母不是同一種類型）。

Vaginal thrush is a common yeast infection that affects most women at some point.

黴菌性陰道炎是一種太過常見的疾病，常見到醫生不願多費口舌。常見到單看上面提到的發病概率，你會覺得如果一位女性這一生沒有遇到過黴菌性陰道炎，那真的是非常幸運。這種「常見」非常惱人，它復發機率高，需要漫長的觀察期和康復過程，此後的日常生活需要刻意隔離，小心翼翼。

研讀各種各樣的醫學資料，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的陰道比我想象的“脆弱”：不乾淨不行，太潔淨也不行。天氣炎熱的時候不行，內衣不合適摩擦到也不行。一次發作之後就會反覆發作，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告別無憂無慮的性生活，我甚至要為了對抗陰道炎症再次戒糖和多喝酸奶，聽上去甚至有點荒謬……

這一切的一切，這樣常見的疾病，在我作為女性生存二十多年里，從來沒有被科普，沒有被預告，也沒有聽我的任何一位女性親屬有哪怕那麼一次談論過。它發生的身體部位在傳統觀念中太過隱祕，常常與針對女性的身體羞辱綁定在一起，久而久之演化為一種禁忌。 

你的陰道發炎了，一定是私生活不檢點吧！

你陰道發炎了，你一定不是處女了……

陰道怎麼會有黴菌，你是不是濫交，有多個性伴侶，被傳染的吧？

……

我在想，到什麼時候，講述陰道常見病才不需要擔心羞辱的言語或惡意的揣測？到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毫無顧忌的談論陰道，不止談論美妙、高潮，也可以談論炎症、惡露、鬆弛……

我自己到什麼時候，能夠大大方方跟老闆說：不好意思老闆，我陰道不舒服，需要去看醫生，如同跟表述頭疼腦熱一樣平常。我又要如何進行心理建設，才可以毫無顧忌的與伴侶分享陰道的困擾，不用擔心他因此對我失去興趣……

現在，我的下身黏黏糊糊，貼身衣服在進行高温消毒流程。我吞下藥，用藥用洗劑清洗身體，我往我的陰道里塞入了會膨脹的栓塞劑…… 這些過程很難受，但如果你和我一樣要面對這一切，你需要知道它一點都不難堪，也一點都不可怕。

經過這一次的治療，我想要讓自己的防禦更堅固。不僅僅保護我的陰道不被病菌侵擾，也捍衛我對身體的自信和掌控。我的生活方式沒有問題，我的陰道也不會因此不再美好，我只是不巧得了一種再常見不過的疾病罷了。生而為女性，一生中大概率會遇到陰道發炎，就如同男性一輩子總會遭遇幾次無法勃起的境況一般平常啊。如果有人膽敢用惡毒言語中傷我們，那就狠狠拿出醫學依據反擊回去。

我知道與黴菌鬥爭的過程漫長又反復，其中亦有太多細節之處需要耐心對抗。“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的陰道這樣說，它比我想象到的要堅強。